文/許從聖
李商隱(字義山)的詩作,向來以奧隱幽豔、縹緲難解著稱。美則美矣,卻往往令人有七寶樓台、隔層難識的感嘆。義山共有二十首〈無題〉詩,情景、心境、旨趣或有難以詳明處,都為該系列詩作添上神祕色彩。
但幽隱、玄妙並不是義山執意追求之境界,如果檢閱其詩集便可發現,當中多有直寄深情之作。如近來重讀的〈房中曲〉: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
嬌郎痴若雲,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真正牽動我心弦的,是義山文筆下蘊含的真切情思。
王氏(河南節度使王茂元么女,名晏鎂),是義山的元配妻子,於唐宣宗大中五年逝世。義山此首悼念其妻之作,讀來不僅全無抽象晦澀之感,文字極為懇切,彷彿親歷其中人事場景,引發內心更深一層的共情與感悟。
以悼亡妻子為題的詩作,前已有之,不是義山所獨創。最為人樂道的,或屬中唐元稹的〈遣悲懷之三〉:「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緣會更難期。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後世多盛讚此詩情深意長。然有意思的是,對比唐人傳奇小說《鶯鶯傳》中,「張生」(即元稹本人自寓)的負心與絕情形象,卻又曾讓多少讀者切齒不已。
再觀〈遣悲懷之二〉:「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看似悼念亡妻的款款衷情,竟與鶯鶯謝絕張生所賦之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中,那位道貌岸然的「張生」面目何其相似。
因此在我看來,元稹〈遣悲懷三首〉對亡妻的深情追憶,不免與《鶯鶯傳》中「張生」自道其「以禮自持,無及於亂」、「予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的「薄情郎」形象,有著一脈相連的孿生關係。
但是義山的〈房中曲〉則不然。詩云「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將對亡妻的一往情深說得深刻。何以看出深刻?當偌大屋宇迴繞嬰孩哭聲和積灰的錦瑟時,午夜夢迴,獨自面對失去主人的枕被簟席發愣無語,這樣的哀楚情思,平實而真誠。
然而,義山發愁的真正緣由,或許是過往與愛妻患難共命的經歷與回憶,早已內化為生命甚至靈魂中的一部分,緊密嵌合,難以釋懷。義山不僅推辭太守為他安排再娶的機會,寧願向空蕩庭院凝視終日,以自苦為極。如其詩「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他將自己封閉於愁悒情境,必會痛苦難受,卻又只能如此,深情才得以為繼,永如初見。
一切與愛妻關聯的氣味、物品、風景、音聲,都別具意義。而「意義」藉著薔薇、嬰孩、玉枕、眼眸、被單和錦瑟,催化出綿延無盡之「深情」;於夢境與現實、哀慟、悅樂交錯之際,牽動義山的心魂與生命,也勾起讀者的浮想聯翩與內在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