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盈君

母親手術在即，我的心紛亂不止，便更加頻繁抄寫〈藥師咒〉，但恆毅有限，於是每日規定自己抄滿五頁，但要靜心抄寫終難辦到，於是打開播客，聽人說安娜卡列尼娜，朗讀洪蘭、張曉風的散文，寫著聽著，不一會兒就完成進度，知道多工不好，但也只想權且以這樣的方式抄寫。

這讓我想起高中畢業的暑假學習書法。我學得慢，練近一個月撇捺才稍微有了模樣，明知書法家皆刻苦自勵，臨摹字帖、拜師學藝，歷經多時方有成就，我卻要自己個把月就龍飛鳳舞，真是見識粗陋。那時坐在鄰座的是一位在美髮店幫忙洗頭的姐姐，只見上幾堂課，她的字跡便有歐陽詢的幾分味道，那時我的心底更浮泛有聲：你怎寫得比她差，她還只是個洗頭的？

雖心中低劣地如此思忖，但在她的面前我依舊真心讚美，滿口羨慕：妳寫得真好。以前學過嗎？沒有啊，來這裡才重新學起。同個起跑點，我卻大落人後。

那時我們一周上一次課，老師會來回逡巡，若見筆順不佳的，他便會在我們的毛邊紙上仔細教導、書畫一番，他一堂課只教一筆順，上課時要求我們繳交作業，下一堂便發下批閱好的給我們。我總喜歡看圈點，圈點愈多，表示老師對我愈肯定，瞬間成就感騰雲。

有陣子寫出習慣，暑假的早晨喜與書法廝磨。書房外頭是晒衣場，母親每早會將昨晚換洗的髒汙衣物丟進洗衣機，因此我在寫書法時，耳畔總伴隨她勞動的聲響：打開洗衣機、甩動溼衣，在方塊狀的隔熱磚上走動的咚嚨聲。那些聲響並非嘈雜的渦流，反而形成一股安全的膜包覆著我，安妥我胸臆的呼吸與書在宣紙的筆順，恍然之間與母親有如同處歲月幽靜，夏日白晝之健康無恙。

有時電扇相同頻率地轉動增添精神遲滯，便冀盼其他旋律的加入，於是聽起流行歌曲，快慢節奏交相而來，我的筆順動得起勁，母親問我：這樣能專心嗎？我笑而不答，但確知當下的自己寫起書法頓覺通體喜悅。

書法班結業前，我和洗頭姐姐到鹿港玩，我們搭公車前往，車一路暢行，偶爾路面顛頗、車身盪搖，我便抓緊座位前的把手，顯得戰戰兢兢，她倒一副天寬地闊。鹿港的夏季似火焚，街景融化中，我們買飲料，邊走邊喝，稀釋夏季的燥熱，然而旅途中多已遺忘聊些什麼，卻永遠記得她在公車上對我說，她的偶像是陳文茜，因為陳是深具智慧的女性。

我那時還不甚了解陳，只聽聞些許花邊傳聞，便妄下觀感；但年歲增長後觀賞她的節目、收聽她受訪以及閱讀她的書籍，深覺她是有見識的人，而姐姐當年早已知曉。我開化得慢、了悟得遲、鄙陋了些，自覺傲慢的可怕與了解一個人之必要，遂試圖淨空自己成為容器，但願謙虛讓我裝盛更多的學習與指教。

最後一堂課，老師要我們在淨白宣紙上寫副對聯，這對我而言是天大挑戰，我已習慣九宮格的限制即自由，實難揮灑沒有邊際的空白，幸得老師已寫就幾幅，要我們自揀所好臨摹，我挑選「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五字、筆畫少、貌似不難。吸口氣，練習多遍，寫時步步為營，深怕出錯卡關，一切得重新來過，又或者無法學會懸肘，手沾紙上墨跡，墨跡染印宣紙放肆遊走，成為唐突畫面，筆筆謹慎以對，終於完成，然而這也是我唯一的「墨寶」，上大學後忙於課業、人際，談些坐困其中又無疾而終的戀情，練習書法終成生命裡閃現的電光泡影。

前幾年新冠未起，和家人到老店舖買玩具，老闆坐在櫃台後練寫書法，正逢新年，他自陳年節期間將在鎮公所前揮毫，免費贈送春聯。我看那幾幅字宛若仙人踏雲翩翩，頗有神龍遨翔穹蒼之姿，問是不是師承名家，才知他是看網路學的，他還指點了我某網站，他說顧店閒暇，每日書寫，日起有功，還建議我也練著，深信有朝一日也可寫出精湛作品。

恆毅成為習慣，漸漸塑成喜好，朝大方之家邁去。想我的書法練習史已成絕版之斷代，這倒不可惜，反正一切隨緣，只是蹉跎年少時光較令人有一事無成的嘆惋。

近日為了母親的健康抄寫〈藥師咒〉，連日來竟也成習慣，於是寫畢後又買了本《阿彌陀經》將欲抄寫，回向給母親，也許想了解佛界之輝煌善美、安詳淨樂，當然也期望一生照料我們身心、時時擔憂青春之瓜蓏，不知即將成熟或爛果，禮敬佛法而始終待人溫和的母親，平平安安、健康無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