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朋友約著去書店看展覽，我因一個會議遲到了。剛進門，看見他們聚在前面賞畫。一個可愛的女生靠近我，問是否需要導覽。我說好，她就開始告訴我，打開立體書就是打開驚奇，一二三六年英國編年史是世界上最早的立體書，由本篤會修士馬修‧派瑞斯製作。十九世紀的梅根多佛是立體書之父……。

台灣也有立體書？她打開《小王子》立體書，玻璃罩裡的玫瑰彈起。「哇。」我驚呼，這就是閱讀經驗裡的躍然紙上。她接續帶我翻閱花朵的立體書，一朵朵花在她手中盛放，像花園在眼前展開。再翻《台灣彈起》，打開書頁，景點彈出來，真是視覺驚喜。

導覽結束，她給我一張名片，名片上寫著：「助理導覽員楊子嫺／世界第一家立體書庇護工場……。」那天，我未細看展覽，反而和楊子嫺聊天，也和她的老闆文自秀談起立體書。

認識文自秀是在去年年底，我和收藏家友人及他從事科技業的兒子一起喝咖啡，後來，文自秀也來了，她在咖啡香氣中打開布袋裡的古籍，當她翻開書頁，眼睛散發出閃亮的眼神，時間的香氣迎面而來。我靜靜地聽她說著那兩本百年前的書，好像去到那個時光。今年四月接到她的邀請，歡迎我去看展覽。

文自秀在台灣經營亞洲第一家立體書出版社──「We Do有度立體實驗室」（簡稱「有度」） 。三年前結合庇護工場，雇用六名身心障礙庇護員工，在三十坪的無障礙空間中，規畫常設展、主題展及展售區，也曾到誠品松菸店、剝皮寮老街、華山文創園區、花博市集、動物園等地方舉辦立體書展。

為什麼想做庇護工場？她說緣於三年多前的一次偶遇。某日下午三點，她經過和平東路三段341巷7號一間餐廳，店裡有一個年輕人出來招呼：「現在是休息時間，五點才會開始營業。」她說，下次經過再來。年輕人很認真，送上菜譜：「你要不要先看菜單？」她看了一下，原來是做火鍋的，熱心的男生是喜憨兒，這兒是個庇護工場。

那天下午三點半，她辦完事情，再度經過，大男孩又跑出來，客氣地問：「要不要進來參觀？」她進去了，直問：「有什麼要賣的？」他說，有五種餅乾。她把架上的餅乾全買了。他算帳很慢。她靜靜地等。

回到辦公室，她問祕書，什麼是庇護工場？什麼樣的人可以經營庇護工場？祕書去查，之後她認識了相關單位的工作人員。他們說，有個地方經營不下去了，問她要不要接手？好巧，就是她那天經過的地方。

於是，十五天之後，她在這個地址開立體書店。兩名特教老師為六名身障者做個別化的教學訓練，曾在大學教書多年的她也親自教導，她的小兒子幫著教身障者使用圓規、把紙摺正、畫直線。開幕那天她五十歲，她想：「這是我送給自己的五十歲生日禮物。」

「身障者很可愛，只是要多教幾次，加強記憶。我們書店十點上班，他們有些人八點半就站在門口準備進來，太喜歡工作了。」

她教他們數學，有一次教十五加八是多少？學員緊張了，因為手指只有十根，怎麼辦？她教他們把十五放在心裡，接續再用手指來加上八。「教懂了他們，好快樂，心中有著無與倫比的歡喜。」

她教他們學習立體書技法、製作小紙偶，也教他們收銀、清潔、管理庫存等基本店務。在她和老師們全心教導下，三年來已有兩位身心障礙的夥伴，成功地轉銜到一般的職場上班。

「以前我只是捐錢，我的眼睛沒有打開過。做了庇護工場之後，看見人生。」她說。

文自秀出生於台北市大稻埕。父親是商人，母親是家庭主婦。她是獨生女，小時候家中生活很好，爺爺是收藏家，以收藏明清書畫聞名，因此她的童年生活在「家『圖』四壁」之中，假日時，媽媽常帶她去東方出版社買書，陸續買了近萬本。「六歲讀《悲慘世界》，深深影響我。它讓我相信每個人都有被原諒的機會。」九歲就讀了包括《茶花女》、《基督山恩仇記》等百本以上的世界名著。十歲讀《紅樓夢》。

不過，她考上東吳大學外文系時，父親生意失敗，家產被查封。年紀輕輕的她開始半工半讀，幫忙還債。那些年她做過飯店櫃台、歌手、模特兒、記者。後來自己存錢到英國讀碩士，再去美國念企管，本來計畫留在美國。但是，那年返台才知道父親中風了，於是她決定留下來陪伴家人。

她收藏書、版畫、藝術品，開過公司、創辦過立體書博物館。七年前成立立體書出版社、創辦立體書店。

為什麼喜歡立體書？「我在英國讀書時，朋友帶我去一個拍賣會。那年黛安娜與王儲查爾斯的婚禮後，英國皇家授權出版記錄婚禮及皇室生活片段的立體書，打開書，處處有著奇思妙想，我買了它，成為我收藏的第一本立體書。」

此後，她陸續收藏了數千本立體書，也曾於二○一五年底應邀到北京創辦立體書博物館。返台後，自己成立立體書出版社，出版包括《翠兒與二十四節氣》、《京劇》、《變臉》等二十本，曾經到德國推展立體書，很受歡迎；但隨即疫情來到，這兩年才重新起步。今年六月，她又開始經營一個類似畫廊的趣味空間，「我喜歡冒險，每一天在世界活著就是力量。」

我們暢談的這個傍晚，她想起二十七年前，皈依佛光山星雲大師。「典禮在莊嚴梵音中展開，大師為信眾講皈依三寶的意義，並且為皈依者灑淨授證。當時我懷孕，大師摸我的頭頂賜福。」

大師說：「皈依其實是皈依自己、認識自己，也是修行的實踐。」大師話語如燈燭星月，指引迷途。

生命如同自己翻開一本美妙無比的「立體書」，裡面充滿千百種可能。她的前半生高低起伏，穿梭在書本與藝術的奇幻世界，行走於真實的企管界，有失敗有成功，有陽光也有黑暗。在我眼中，文自秀本身就是一本充滿愛心與勇氣的立體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