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建志

在講台上，時常覺得自己作著擺渡人的夢。

台大每年都迎來數千名新生，經過選課系統排列組合的演算機率下，約有三十五名學生會來到我的班級，相較「機率」，我更傾向稱之為「緣分」。「十年修得同船渡」，如果教學是擺渡，師生一場的緣會也須多年的修為吧！

每每望著台下夾雜期盼、不安、厭倦、木然的面孔，我總想起「問津者」的典故，究竟這些孩子們想從我身上學到什麼呢？

台大因國文課改制，要開設符合系所特長的國文課，經主任指示，我將至護理系開設國文專班。自接下任務的那刻，我便時時想著：「符合護理專業的文學，究竟是什麼？」於是，我帶著生老病死的文學作品來到渡口，等待這些未來的護理師到來。搖舟相迎，與他們開始一段關乎生命的航程。

那是入秋時，在醉月湖畔的新生大樓五樓，三十五個孩子帶著憧憬來到渡口，猶帶著涉世未深的懞懂，與過於年輕易感的心靈。船行駛過佐野洋子的老後書寫，那是沒有神也沒有佛的北輕井澤山居，卻帶著老太婆面對乳癌的豁達與真誠，死了一萬次的貓在輪迴中找到了愛。

有時，我們身處渦流，沿洄安得住？哀痛著河口湖畔的流浪者，老年喪偶的他攜帶著妻子的骨灰跋涉、旅行、生活，只為了帶著妻子來到富士山腳，將骨灰灑於湖畔。對老者灌溉骨灰的眼淚，與不枉愛過的執著，我們動容，我們沉默，只因我們知曉，那些快樂與悲傷都是真實的。

有時，我們設想職涯，培養護理長照專業，藉由研讀相關的醫學文章，更確立了任重道遠的天職。此時，一位對護理抱持熱忱的學生告訴我，在學習這些知識時，彷彿通過「醫學」的水道，「在希望之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雖然不如鑽石般耀眼動人，卻像月光石一般皎潔且明亮。」

世事波上舟，幸好我們有歌，在恣肆的水域中載浮載沉，忘路之遠近。而生之喜悅，老之深沉，病之痛楚，死之哀戚，皆在眼淚灌溉的文學共感中慢慢窮盡。於是我們走過寒暑，走過長照，走過一個一個病房的悲歌，走過銀閃閃的國度。探討醫病關係、憂鬱與失智，這些詩歌、散文、影劇文本過於纖細。一篇一篇讀著的時候，彷彿有著整個人生都裝在裡面的錯覺。不論是死生亦大，或是情之所鍾，總是讓人難以為懷。

擺渡者是老於世故的，在一泓明媚的水岸，擺渡者看過屈原投江，看過楚霸王項羽滾燙的頸血滴落，看過易水猶寒昔時人歿。然而他總是沉默的，孤舟輕挪，渺渺兮余懷的慨嘆，卻在佛渡有緣人的寓意中傳承了。

最後，我們下了船，野渡無人舟自橫。一年寒暑，夢醒時分，總不免有些留戀。都說「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這些真實感動過的文本，就是台大課堂風景的落英繽紛。要是你來，要是你看見了，一定字字句句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