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富閔

那台末班的興南客運，通常是在晚間七點行過我家門口，冷氣開放的大型車體，車上乘客不多，甚至可能是一台空車。記得車頭站牌顯示環湖，這讓童年的我感覺車子將要前往的，是一座色澤黝黑的池塘。環湖是終站。這條路線於我而言是一條山線。當時家鄉外圍正在開通一條快速道路，據說山壁將會打上耳洞，我們即將擁有兩個「磅空」。環湖山線繞來繞去，等在出口的是一座農場，它叫做走馬瀨，再過去就是芒果有名的玉井。

幾年前「大台南客運」通車上路，名為橘幹線的新班次接連玉井與佳里，大內綁在這一條線上，因而我們有了一個從鹽分地帶到芒果故鄉的嶄新路徑，從此更常往山裡走，愈走愈裡面，愈走愈深遠，視野愈來愈廣。原本那台夜間七點的環湖客運已是歷史，而我有一種後腦杓被敲一下的感覺。不能只用自己的角度看世界啊。

於是帶著念小學的妹妹來吃冰，芒果季剛結束，我們在夏日的平日抵達轉運站，在街上找到一間冰店，碎冰襯底，然後是雪花，切丁的芒果很多，中間那一顆冰淇淋是我們的最愛，一片片的情人果攀附在雪花坡上。我們也拜訪昔日的玉井糖廠，現今的噍吧哖紀念園區。走在冷氣開放的展間，三人解散，自主學習上了一堂台灣史。

回返的路線，我們放棄了橘幹線，改搭可以繞進環湖的小巴，走的正是昔日大內前往玉井的路線。好多年前，我曾偷偷騎著機車，來到玉井，只是想要不設限的遊盪，想往南化、內門、旗山而去，許多地名都在召喚著我，而我不敢跑太遠，騎到一半就掉頭了，路上兩旁的芒果正在結穗，那是春天；也曾領著陸生友人來到大內過中秋，我們跨上機車，山路彎彎，騎到玉井，途中總有許多的重機車友與單車隊伍。我們在有超大愛文芒果造型的幹道路口，拍照留念。那一顆大芒果，日日看著車流來去，這人間的得失去來全都看在眼裡。

更久之前，高中時期的好友在玉井長大，而我剛拿到機車駕照，十八歲，於是又繞進了環湖，來到了玉井。途中脖子被蜜蜂螫了好大一包，第一站只好先去了藥局。他帶我去了北極殿，看見滿地烏龜爬行；我們也在市區打轉，最後一起去高處看余清芳紀念碑，他邀我吃冰，學生的熱情尚未褪去。那是暑假剛剛開始的事，很快我們要奔向各自的大學。

開進環湖的小巴，第一次坐，抵達家門只需二十分鐘，途中沒人上車，過站不停，途經的地名，充滿想像的空間：風窗、紅花園、秀才庄……這條路線於我而言是一趟學習之旅。記得以前常常拿著《南瀛地名誌》，逐一朗誦上面的記載，然後考考祖母：「妳有沒有聽過這些地方？」祖母很是歡喜，居然從我口中聽到那些她少女時期的地名。

那時的祖母沒有客運，沒有小巴，一直以來，她都是步行。祖母已經離開我們十年，當時襁褓的兩個堂妹已經長大，我還在這條環山路線繞來繞去，路上的朋友一直都在，而芒果依然歲歲年年，結果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