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荻宜

1

那年父親到我書房兼臥房，我本要請飯後的父親小睡一下，他仰頭看見兩根尾端分叉的電線，立即從床上跨步站到書桌上，個高的父親一伸手，搆上房頂，我說我來關上開關，父親說不必，「這電我飼大的，伊敢咬我？」我迅速切掉電源，父親單手一擰，處理完畢。為讓他開心，我提起往事：「爸！記得關西石光派出所所長嗎？」

「你是說警察莊所長喔。農會、派出所、電力公司，石光就這三公家機關，方圓幾十里都客家人，只有我跟莊所長是閩南人，他福州我漳州，怎麼可能不記得？他女兒不是你同學嗎？」

我說：「沒錯，莊美蓮我同學，知道莊美蓮怎麼說您嗎？她說：你爸爸好厲害，我們家客廳的燈不亮，廚房不亮，全部榻榻米房間的燈也都不亮。你爸來了，他拿手電筒照一下，右手一伸，我們家所有燈都亮了！」

父親笑笑說：「保險絲斷了，一秒抽掉，一秒換新！像變魔術吧！」

2

誰都知道天黑了路燈自然亮，天亮了自然熄，這是電力公司有個自動操控系統。但民國四十幾年可不是如此。

當時在苑裡，路燈也沒幾盞。我們住台電服務所的日式宿舍。我大堂哥天賜念師範學校，健康檢查照出他肺部有一個白點，那叫肺結核，開放性，會傳染，幾同絕症。貧窮的伯父到電信局打電話向父親訴說不知怎麼辦好？父親說：「叫天賜包袱款款來苑裡。」

天賜堂哥在另一端房子住下，清晨父親騎單車到市場採購。有氣喘宿疾、夜晚須照顧小嬰兒的母親已早起生火，煮好料滿又濃稠一大碗營養湯由父親端給堂哥。托堂哥的福，那段時間我們早餐也能吃到稀釋的湯和好料，中晚餐母親會另外為堂哥加菜。

父母都沒叫我們躲開堂哥，反而天賜哥在我們走向他時，會迅速退步。之後遙遙相望，靦腆傻笑成相處模式。我注意到堂哥，會手持比竹竿約短三分之一、頂端有「一字形扁銅管」的竿子。早上、傍晚騎單車外出。我曾經困惑：堂哥拿這竿子做什麼去了？

約是三個月，堂哥在空氣新鮮及營養豐足下，再照X光，竟然肺白點鈣化了。天賜堂哥病懨懨來到苑裡，如翅膀受傷的鳥兒；短時間翅膀的傷好了，俊臉光澤且豐圓，有精力返桃園再展翅飛翔了。

當時我開始上小學。有一天早上我在校門口看見手持長竿的父親騎著單車在一盞路燈旁停下，一腳踩地面，身子從坐墊站起來，長竿往上升，「一字形扁銅管」勾住電杆開關，手往下拉，燈熄了。

這原是父親工作之一，黃昏他再出去一趟，幾根路燈杆開關被銅管往上頂，路燈亮了，照耀多少夜歸人光明路；夜盡天亮，「一字形扁銅管」往下拉，燈炮休眠了。

我後來明白父親為何讓靜養的堂哥接替開關燈工作。我初中畢業時父親調到中壢，父親看我身子薄弱，跟我說：「你每天慢慢散步去市場那家豆漿攤，喝碗豆漿，再慢慢走回來！」當我氣色轉好，臉圓了些，父親說：「你早上來回走二十幾分鐘，營養吃到，身體也運動到了。營養和運動很重要。」幾被視為絕症的肺結核，父親只花三個月便救回堂哥的健康。原來父親特意讓他騎單車，去開關路燈，早晚適度運動幫助堂哥身體迅速復原！

3

我念竹北國小時，每家都有很多小孩，一班教室動輒五六十人，教室不足，低年級只能上半天課。我因此有很多時間在服務所騎樓下晃來晃去，時不時我會站在父親身旁看他寫字。向台電新竹總管理處呈報工作狀況，也是父親公務，他一筆小字寫得一絲不茍，工整又漂亮。

後來幾十年都在寫字的我，慚愧自己的醜字只能說比鬼畫符好一點點；而小我兩歲，師大物理系，畢業當年即以自學考取中醫師執照的妹妹，與父親的字相比，她寫字快，但欠清晰欠工整欠漂亮，也輸父親。

父親只念日本公學校，所以，不是學歷高，或頻繁寫字就能寫好字，是肯靜心，有將字寫好的決心，才能寫出工整又漂亮的字。

有天父親不在辦公桌前，另一辦公桌也沒人在，我蹲在騎樓外玩石頭，突然有個三十多歲男子朝我衝過來，問：「你是電力公司的小孩嗎？你們的人給高壓電電到了，快告訴你家大人！」

我問：「在哪裡？」他說完，我拔腿就跑，衝過平交道，繼續狂奔。突然我站住了。我看見了騎著大機車馳行的父親，他不是急衝，是沉穩而稍快；但他一臉凝重，後面載著留五分頭的大哥哥，而大哥哥濃密的黑髮全都豎立，後來我讀到「衝冠怒髮」──氣憤得頭髮都立起來，衝掉帽子，形容詞罷了。被高壓電電到者，頭髮真的是一根根像黑細電線筆直豎起。一大叢龐然的豎髮，驚得我目瞪口呆，惶惶不安。

原來高壓電杆嚴重故障，父親徵調電工師傅一起修復，卻不小心碰觸了。十萬火急的父親，鎮定的以穩而快的車速送醫，萬幸大哥哥沒從後座跌落，急救後得以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