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以世俗來說,確實令人傷感;以佛法來看,又另有新意。
二○○○年的千禧年元旦,多少人早早計畫如何以最有意義的方式跨年紀念。而我的跨世紀之夜,新的一年、新的開始,能在台灣與師父共度,真是難遭難遇、一時千載。
雖然,西方的新年已過,中國人還是以過農曆年,才算是真的送別一九九九年,迎接「龍躍千禧」。出家僧眾以佛門傳統的禮儀,搭衣持具在大殿普佛,向佛菩薩、開山大師及住持辭歲拜年。
晚上十二時,在電視機前觀看佛光山跨年敲平安鐘、燒頭香的除夕實況轉播。想起佛學院剛畢業那年過年的除夕夜,喜好茶道的同學提議喝茶守歲。我們在同一層寮房的同班同學,大家年輕,出家未久,還有玩心,就跑到樓頂泡茶,看星星,天南地北聊到半夜。
高一那年過年,大年初三,家家戶戶還在歡慶,卻接到外婆往生的噩耗。出殯的前一晚,舅舅依一般民間習俗,為外婆作很大的法事,家屬都要跟著道士跪拜、哭叫。我冷眼旁觀,痛恨這些虛應吵雜的方式,頗不以為然。夜裡,當大家都累癱在棺木旁睡著,我望著盆裡不熄的火,心裡與棺木內的外婆對話。
十六歲的我,第一次面對最親愛的人的死亡,我不了解生死,但無言寂靜的夜,陣陣襲來的寒意,又看不到棺木裡的外婆,令人覺得死亡的恐怖。而母親、阿姨雖睡著,他們疲憊的臉,寫著對生離死別的傷痛,令人心疼。那漫長的夜,讓我有機會好好思索「生死」這件事。
剛出社會的那年過年,與最知己的同學回她在南投的故鄉。大年初三,我們去草嶺露營。在山上的曠野秉燭夜談,天上的星星又亮又大,好像觸手可及,在那種氣氛下,人類自顯渺小?年假結束,她的表姊阿蓮在火車站送別。那天忽然飄起細雨,阿蓮穿白底碎花棉襖,兩頰紅撲撲的。我們站在雨中,笑著揮手大喊「再見」,眼鏡都模糊了。第二年,接到同學告知阿蓮自殺的消息,就是那個雙十年華、樸實憨厚的女孩?我一時錯愕,感受人生的無常。如今,二十年過去了,相信她早已轉世。然那年在火車站送別的一幕,至今依舊鮮活。
我出家的那天也是大年初三,因為大師正好要去極樂寺舉行皈依典禮。年初二晚,從俗家回到佛光山,大家正忙於過年,一位同學開車送我到高雄火車站,搭上往基隆的最後一班夜車。從暗夜到黎明,這段路途雖只有七個小時,但這當中隨時可能發生的變數誰都不能預測。
手中抱著常住給我的僧衣,望著窗外的夜景,一站站的前進,一幕幕的倒退,想著家裡正在熟睡的父母,想著寺裡的師父們,我在心中交戰。回首過去,瞻望前景,即將告別二十幾年的女兒身,可以剎那就是新生,但此去這條路,自己真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嗎?
出家後,一日午後,獨自在冷清的講堂跑香,看到風琴,情不自禁坐下彈弘一大師的「送別」。有位信徒聞樂探門而入,一看是個出家人,非常訝異,恭敬合掌叫了一聲「師父」,我才想到自己已換了身分。
從小愛看電影,就是沒有看過佛教電影。出家後首次看「緬甸的豎琴」,也許感同身受,竟看得痛哭流涕。
這是描寫第二次世界大戰,在緬甸的日軍對抗英軍的一段故事。原是很嚴肅的戰爭題材,卻能拍得那麼優美感人。故事發生在這個小隊一位叫「井上」的隊長,他是年輕的音樂家,很熱心的教大家唱歌,隊上另一個叫「水島」的士兵,豎琴彈奏得很好。藉著這些歌唱、音樂,他們度過了最辛酸苦難的日子。
鏡頭一開始就是他們途中停在一處隱密的森林時,隊長說:「唱首歌吧!提振精神!」水島拿出仿緬甸製的豎琴,輕輕撥出「送別」這首歌。歌聲隨著流水、森林、小松鼠,飄上蔚藍的天空。
後來日本投降,這小隊被送進俘虜營,並派水島去說服在三角山的另一支堅持不投降的隊伍。水島沒有達成任務,受了傷,在回俘虜營的這段路上被一位出家人解救。他一心想回去與大家會合,雖然出家人說:「你為什麼還不覺悟?在哪裡都一樣。」水島還是換上出家人的僧衣,千山萬水跋涉,一路的遭遇,給他很大的衝擊思考,他終於回到俘虜營附近的一間寺院。
第二天,他正欲去找同伴,經過墓園,看到神父修女為一亡者唱聖詩。他走近看,墓碑上刻著「日軍無名碑」。他內心一動,想到那些遍野的屍體,他決定要去為他們收屍。
後來井上隊長在寺院的納骨塔內看到水島供奉的日軍的骨灰罈,隊長沉慟自言:「你在三角山經歷的是什麼樣的悲痛,之後又有了什麼遭遇?我一點都不知道,但我似乎可以了解你的心情,下了這麼偉大的決心,一定很痛苦吧!」
當他們終於可以回日本的那天,水島站在俘虜營外,雙方隔著鐵絲網無言以對。水島奏出「驪歌」,淚水滴在豎琴上,彈奏畢,他深深一鞠躬,走入霧色中。
在船上,井上隊長唸水島給大家的一封信:
「……我在去三角山勸降回來的路上,看到了一些令人永生難忘的景象。有些事我們是永遠找不到答案的。我們在這苦海無邊的人世中總想抓住些什麼。這些事完全明瞭後,加深自己的決心,我想儘可能的去修行。……我在院內寫這封信的時候,你們送我的鸚鵡有時會叫著『水島,一起回日本』,我的心就一陣波動。……那天,我彈了一首『驪歌』送給你們,更讓自己放棄了與你們回去的念頭,分別的言語寫再多也訴不盡相思……我留在緬甸會由南到北不停的走,如果想念大家的時候,我會拿起豎琴來彈……」
佛門有言「鐵打常住流水僧」,佛光山的人事調動就像「活水」,出家人本就來去自如。這次從紐約調回來,一直不敢張揚,也想瀟灑的「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誰知送機時,卻見佛光會的幹部已備好車,住持、師兄弟站在細雨寒冬中,我搖下車窗,千言萬語,匆促間只能說:「再見了!」
這一幕,多麼像當年我要去讀佛學院時,在極樂寺的「送別」啊!那時對佛教一知半解,對僧團的生活充滿嚮往,一心出家,萬情難擋。如今,弘法修行的路,即心即佛,非心非佛。
分別是再見的開始,死亡是新生的祝福,懺悔是自新的機會,送舊是迎新的期許。在佛門,送別非俗情的依依不捨,而是再見時的智慧圓滿。
──摘自《靈山月色》/智庫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