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胤霆

從前，我將許多難以言說的遭遇、情緒訴諸文字寫進周記，老師們有時默默地收藏著我的祕密心事，有時回以適當的文字開解、寬慰我的彆扭糾結，陪我走過晦澀的年少。如今成為一個老師，我同樣珍視學生們字裡行間吐露的細微心緒，但願能伴他們安然成長。

有位女孩慣常在作文裡分享隱密的愛戀，讀一篇篇文章，彷彿見證那段感情的深邃；只是歲月流轉，也不可避免地看著甜蜜的堡壘崩壞。一日，交還作文順勢擁抱了女孩，她靠在我懷裡顫顫啜泣，不甘自己傾盡所有，卻換來一道堅決離去的背影。

我在課堂分享過漢代樂府〈上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短詩呈現痴情女子熱切的愛意：她向天起誓，要與心上人相知相守，永不變心；除非群山夷為平地、江河乾涸枯竭、冬日雷聲震動、夏令大雪紛飛，甚至天地再度渾沌，才可能斷絕情分。女子表明心意後，連提五件絕不可能發生的事，反襯對愛情的執著。

猶記講解完〈上邪〉，女孩立刻跑來表達讀到這首詩的狂喜，那時她晶亮的眼眸，透著對所愛的坦率與堅持。她燦笑追問，〈上邪〉是不是我最喜歡的情詩？我據實以答，蘇軾的〈江城子〉更令我神往。

蘇軾的第一任妻子王弗知書達禮，兩人情深意篤，可惜夫妻只共度十一年，王弗僅二十七歲便撒手人寰，此事對蘇軾打擊甚大。不過，蘇軾未曾特別提及此事，直到王弗過世的第十年，忌日這一天，蘇軾與摯愛的妻子終於在夢中重逢。夢醒之際，他寫下〈江城子〉抒發無盡哀思：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闋詞的上片，傾訴即使生離死別，一刻也不曾忘記妻子。十年間，他飽嘗磨難滿腹委屈，如今蒼老不堪，縱然相遇，恐怕妻子認不出來，道盡天人永隔的苦楚。詞的下片，描繪夢中妻子的形容舉止，仍如往常在窗前梳妝，兩人總算相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淚怎麼也止不住。自夢中轉醒，此後歲歲年年，月夜下那種滿小松樹的墓地，妻子獨處的方寸之地，就是他的斷腸處，有他永恆的戀慕。

蘇軾這闋詞，不如〈上邪〉遣詞熱烈決然，字字樸實幽婉，唯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訴說即便時光遞嬗、陰陽相隔，他一刻也不曾遺忘妻子，雖然無法朝夕相伴，但妻子永遠活在了他的心上。

〈上邪〉與〈江城子〉恰好是一高漲一含蓄的情感表現。面對愛情，不一定得如〈上邪〉般轟轟烈烈，才足以證明愛戀；過於澎湃的情思，興許反會造成壓迫，令人拔腿遁逃。〈江城子〉顯現的情意，經過時間淘洗如細水溫潤，悠遠綿長，更能讓人感受到愛的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