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瑟烈思

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後，我蹲在前庭撥弄著螞蟻玩，腳痠了就在旁邊的水泥地坐一會。那窩螞蟻實在倒楣透頂，被一個八九歲百般無聊的頑童盯上，綿延的隊伍斷成好幾截，沿途的營壘垛寨無一倖免。好不容易地，某一段落重整旗鼓又連成長隊了，我再搗亂牠們，就像電玩打怪。

媽與妹妹們在屋裡，她們正做什麼，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知道只要一進屋準要被喚去做事。爸午飯一吃完就出門了，也沒說去哪，他常常這樣，總有他的樂子可尋。他應該也跟我一樣，想擺脫屋裡頭永遠沒完沒了的瑣務。只是，他能行動的範圍比我大得多，我總埋怨他為何不攜我同行，一定是覺得我累贅。

突然，長長的影子遮住我，「走！我們去電影院！」爸神祕兮兮地出現。他偶爾會這樣，從外面回來時給我一個驚喜，可能是一樣我「數想」了很久的東西，在這之前的是一包沉甸甸的七彩玻璃珠。只不過這個「偶爾」真的是非常「偶爾」，可遇不可求的。「好！耶！」我跳了起來高聲歡呼。爸的食指在嘴唇比了比，「噓！」我轉頭進屋想要洗個手，爸抓住我的肩膀：「別讓她們看見，我只帶你去！」我立刻縮起身子，踮著腳，輕輕拍掉手上沾著的泥土。西斜的陽光在爸背後暈染著七○年代尾聲，嘉南平原上逸著稻草味的天空。

當時的爸比我現在年輕一些，牽著我一起偷偷摸摸小碎步著，這種「同一國」的快感讓我開心得嘴都合不起來。我猴似地躍上爸的腳踏車後座，抱著爸的腰際，一路搖頭晃腦，心中滿滿的甜。

進到鎮上最大的榮昌戲院，才知道看的不是電影，是歌仔戲。故事很快就來到恐怖的高潮，昏濁的燈光，淒厲的哭調仔，詭譎的文武場，廚房，菜刀，米缸，飄逸的白羅衣，掩面的長髮，血紅的長舌。整場我都緊捱著爸，抓住他的手掌遮住眼睛，但還是從縫隙間攫住了一幕幕肝腸寸斷的魅影，以及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咒讖。

這致使我日後怕夜黑，怕黃光照明的氛圍，怕獨個人，怕進廚房，怕掀開米缸。我問爸為什麼選這齣戲。他笑而不語；為什麼你都不怕？他心不在焉地說，心裡有鬼才會怕鬼；以後別再看這種戲好嗎？我想多了，這樣的「偶爾」沒有下一次。

年歲漸長，我還更想問，為什麼突然想去看戲？為什麼單單找我？當爸化做一縷輕煙隨風而去，我憶起了這件事問媽，她一逕揮揮手說：幾十年前的事我怎記得！

或許她真的不記得了，也或許不願記起。一切只剩下我的腦海中，不時播放著彼時那個黃昏，金色夕陽映襯下爸年輕的臉，以及我坐在單車上緊抱著爸要去看戲興奮的臉，一幕幕明明滅滅有如彼時舞台上的燈光，斷斷續續有如彼時被玩弄的蟻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