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看到稻穗,金黃地在刺眼的暑光下閃爍纍纍果實,這就是自然,就是真實,就是原來的我們。
這隧道通了後,這平原永遠不會再獨特。
以我目睹的二十年的自己青春歲月指尖的流失,這時又回到了原點。但這次因為一條高速公路的修築完成,在流動空間裡試圖找尋你曾經山風海雨的感覺。還在。但我在你的身體裡,總覺你不再是那麼快樂了,特別是在你忙碌的會議形式與心靈不相干的科技裝飾下,我總覺得你忽略我忽略的很厲害。我特有的詩意,曾經是你生命燃燒的主體,爾今,只有在這旅途的思念中,如風中瑪格麗特花隨風倏忽而過。何以故?直到見到了故人,從稻田的中央荷鋤而來。
笑容可掬招手,離家不遠的芒果樹下我等待。襯著不時彎腰的綠竹。涼沁的風,親吻著又翻過一重山的心靈,從三角洲的那頭俯視,鋼筋水泥巨龍切割過這土地的三大城市,宜蘭,羅東和蘇澳一字排開,止舟的聚合,說:「真的回來了。雖然不常聯絡。」
真的回來了。也真的是要離開了。然後是當天就可以來回的新穎感覺,不過是從一個洞三個孔到另一個洞三個孔的輪迴;而完全消失了的是九彎十八拐的專注與艱辛,雖是開車,彷彿還能感受到清朝草嶺古道的三天三夜行路難。直線的速度感。有一股屬於大台北城一部份的魔力,快樂商品的幽魂,正漂浮在蘭陽平原的上空,致命吸引著這停滯百年的沖積扇裡的老老幼幼。原來處處可見的稻田,明顯感覺到減少了不少。
即使還在,旁邊的水泥農舍,寫著「五結巨星、鄉公所旁、客廳挑高六米、三加一車位、一分鐘上北宜高、俗擱大碗。」明示著變化中的宜蘭,已經如火如荼地在都市更新的「仕紳化」(gentrification)了:屬於台北所熟悉的一切,標準化的一切,你對我說,都將在此複製,直到熟悉的人潮所帶來的蝗蟲般的肆虐徹底瓦解一個我們的青春記憶,關於自由與愛的記憶。
我望著你已經知道了「學術界是怎樣開始互相仇視對方」的臉龐,有點不捨。拿出一條當年你從京都帶回來送我的手帕,幫你拭汗。凝視著你深深的酒窩。想著天底下這麼多人,我是怎樣決定愛你,駐札於你的著人議論的詩的心靈。「就回到這片山風海雨吧!」我說「至少瓶中沙,水中影永遠在」。
我們原來跟雪山隧道開通前的「舊宜蘭」是一體的,其特性是徹底的慢活:開車像散步,為蟲鳴鳥叫召喚起床,一整個下午寫一行詩,騎單車至梅花湖拜天公,帶托兒所小孩遠足認識樹木,在一個政治性選舉挫敗時隻身啜泣著走過似乎永無盡頭的田埂,面對南澳舊寮新寮蕃薯諸山打坐練功,風吹到那頁就讀那一頁地唸書。我們曾經三位一體這樣單純活著。我們自知自己是適合自然而不適合人群的。你也不用搬出那些「第二自然」的鬼話。當我看到稻穗,金黃地在刺眼的暑光下閃爍纍纍果實,這就是自然,就是真實,就是原來的我們。
隨著日出日落生生死死。你現在心靈的疲憊我很了解。作為「畜生」的近親的「人類」,可以用各種高級的,複雜的語言遂行自己七情六欲之實,還裝扮出一切都不是自己的錯的樣子。當這種共犯結構複雜化到需要組織時,其最高階段稱之為學校,公司或者政府,其中還分化出各式層級,各種理性化的預算等待共犯消化。於是,「自然」就變成了「理性組織」的函數,這時「自然」就不再是我們眼前所見的結實纍纍的稻穗了,一條四十分鐘聯繫宜蘭與台北的有點反諷意味的「蔣渭水高速公路」,那被稱為「台灣人的救主」的名號,拼貼上這條高速路上,正是資本流的象徵。無價的城鄉混合的地景,山風海雨為主題的世界,很快,我對你說,很快就會成為高科技的後現代世界。問問這裡的年輕人喜不喜歡。「喜歡」。曾經咫尺天涯的花花世界,現在約莫一小時就能到內湖的美麗華夢幻摩天輪。
說我古代人我並不在乎。但這後隧道的新宜蘭是我的逐漸死亡,你的進一步異化。如果,你不牢記那三位一體的本質,讓茄苳的三出葉構築你的誠摯土性,則警告你再次照鏡子時會不認識自己。並且,資本流所創造的理性世界,會有長繭的心那樣狠心對曾經的溫暖視若無睹。如日據時代的太平山森林鐵路,跳過蘭陽溪的放流,流籠的古典,圓滾滾的木材由吐出黑煙的碰碰車載滿,一路來到了羅東街上,身著和服留著八字鬍的那人滿意從儲木池旁的日本高級軍官宿舍叼著煙斗背手觀看心想:「東京神社將有更為偉大的大鳥居了。」其代價是一個滋長千百年才成形的森林的毀滅。
就這些嗎?我質疑你,在牛鬼蛇神的理性裝扮之下,是不是該把一切內在空間化,以一種距離的姿態讓護城河內的美麗得以永恆?以詩之名,我是這樣認真提點,關於人類社會,這「手中一把沙的恐懼」,流失的總會比把握的速度更快。那你就不要再那樣積極入世了,我的愛,在記憶的深處,有我形影不離的守候。
這是另類英雄,不世出的「離開就是自由」的風範,讓敵人因為找不到對手而自我瓦解,學校瓦解,公司瓦解,政府瓦解,資本主義世界瓦解,人類瓦解。成為追逐風車夢想者唐吉柯德的你成為自己的敵人,異化到視線再也看不到現在與未來,就剩過去。在鹿埔一望無際的瑪格麗特花田。這隧道通了後,這平原永遠不會再獨特。「要記著我的方法是」,那花田默默對你說,「從此也不必多聯絡。」
而這時那宜蘭的風裡佇立,一個人影,不必假裝想像他冷漠而忘記他:舊舊的,傻傻的,酒窩深深的,頭大大的,揮手道別正要遠行的,卻是我的至愛。鵱
(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