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秋琴

四千萬年前，歐洲北部有大片的森林，一隻蜘蛛逮住了小蟲，慶幸蟲子再也飛不走，正要大快朵頤，一滴松汁從樹上滴落，接著又一滴……晶瀅的液體形成了一具玻璃棺材，獵者和獵物就此被凝固了，他們沒有老去，卻再也沒醒過來。經過地層掩埋、擠壓與地熱變化，樹脂變成化石，成為「琥珀」。每一個琥珀都像一本地球繪本，訴說著千萬年的故事。

那一年，我們從郵輪下船進入格但斯克（Gdansk），聽說在這裡可以買到全世界最好的琥珀，不論新舊，都是稀世瑰寶，大夥換了不少波蘭幣，躍躍欲試地想大展身手。

停船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大夥緊隨著導遊，唯恐錯過了撿漏的良機。在一條商業街上終於看見了琳琅滿目的琥珀項鍊、耳環和雕飾……只需區區數十元美金，便可以把一個女人打扮成中古世紀的歐洲貴婦。淘寶，是所有女人不可抗拒的嗜好，更何況，是千萬年打造出來的琥珀。

波蘭是蕭邦的祖國，音樂流淌大街小巷中，每一位藝人都使出渾身解數，演奏得出神入化的樂隊、琴藝高超的小提琴手，街上遊人如織，賞錢不停地隨掌聲落下。

走進後巷，卻像跌入了一個時光隧道，滿目瘡痍的市容記載著悲慘的烽火歲月。格但斯克瀕臨波羅的海，早在十五世紀就成為波蘭重要的商業大城，卻一直都是歐洲各國虎視耽耽的對象，一九四五年，俄國軍隊幾乎將它炸成焦土。 一個繁榮的城市只剩下零星的商店。

在對街的角落上站著一個小女孩，不成調的聲音淹沒在人聲笑語中，僅管她很用心地唱著歌，面前用來裝錢的小盒子卻是空空如也。她一直保持著禮貌的笑容，但是那單調的音符卻無法吸引任何遊客。她穿著過大的衣裙和鞋子， 彷彿是撐著一個巨大的重擔，她的手緊緊握著另一個小男孩，那該是她的弟弟吧？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麵包店，我幾乎可以聽到空腹中發出的聲響。

頓時，我失去了購買琥珀的欲望，掏出所有波蘭錢悉數給了她，女孩感激地笑了。閒逛了一陣子，開始下起雨來，匆匆忙忙地回到遊覽車，卻發現那個女孩向我奔跑而來，她氣喘吁吁地取下身上一塊琥珀，「 女士，請你收下！」她有雙湛藍的雙眸，像是裝滿了寶石的湖水，僅管衣衫襤褸，卻是那麼誠懇而氣質不凡，這一對姊弟應是在逃難中和家人走散了的吧？

略瞥一眼，那應是個稀有的寶貝，兩片葉子中夾著蜘蛛和小蟲子，晶瀅剔透的色彩中帶著古味，這個琥珀散發著一種尊貴的氣息，那絕對不是一個匆匆來去的遊客可以輕易承受的禮物。婉謝了她，轉身上了遊覽車。全車的乘客都在分享淘寶的樂趣，而我在盛產琥珀的波蘭竟空手去來。

數年後再次踏上波蘭的土地，格但斯克逐漸復甦，在精緻的專櫃中，琥珀被標上昂貴的價格，但是，我再也沒見過相同款式的琥珀。據說琥珀是不能複製的，它的成型在於樹脂滴下的那一瞬間，於是昆蟲與樹葉成了永恆，而格但斯克的那一幕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個凝固點。

俄烏戰爭後，大批難民湧進鄰國，這些人原本有很好的職業，卻被迫背井離鄉逃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他們携老扶幼攜，在槍林彈雨中，踩著斷橋殘壁，在狹長的人道走廊上尋找一條生路……我彷彿看見多年前那一對姊弟，在倉惶逃命的途中，緊緊抓住彼此的手，和那一顆帶著家族歷史的琥珀。在那一滴松汁流下來之前，成千上萬的蜘蛛仍在忙著擄獲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