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因為疫情，我和好友阿暖數月未見面，只是在電子郵件通訊息。某日，我們約在無患子樹下相聚，她送了一本書，裡面夾著兩片樹葉。

阿暖說，不知道葉子的名字，取得的過程難忘。前些時候，她戴斗笠去公園散步，「出發時，天空下著稀落的雨，抵達後，我在樹下撿葉子，沒想到，一會兒就滂沱大雨。我跑到公園的亭子，聽雨、看雨、賞樹、賞鳥，充滿詩意，偌大的公園，就我一人獨享，太幸福了。後來，因為要趕去搭車上班，於是冒雨衝回去，雨水像瀑布一樣從斗笠沖下來，我護著葉子……」

認識阿暖多年，她喜歡植物，不但在住處窗台種盆景，也在辦公室擺放花樹，平日有空就隨處走，到處拍攝，常常分享花花草草。

有一天，她傳來兩種植物，我以為是「海豚花和雛菊」，她回應「黃鵪菜和通泉草」。我全錯了。那天晚上翻查資料，在黃鵪菜和通泉草之間旅行。生命力強韌的黃鵪菜許多地方都可見到，我竟誤以為是雛菊。喜歡潮溼的通泉草帶著春天的訊息，看到它綻放淡紫色的花，就是冬天離開了。

次日，我把在公園拍到的一朵白花三葉草傳過去。她則分享一望無際的白花三葉草，有如皚皚白雪的花海，美麗極了。

阿暖常去台北市民大道的公園，陸續拍到牽牛花、咸豐草、櫸木、苦楝、台灣欒樹……在她的鏡頭下，植物呈現一種空靈的感覺。

我們的另一次交集是四月流蘇。今年春天，象山公園的流蘇盛放，花朵一叢叢，如雪覆蓋。我傳給阿暖，她回傳在其他地方拍得一大片厚厚的流蘇，像是傳說中的「人間四月雪」。

對於流蘇，我有特別的記憶。桃園的少年輔育院種有一棵流蘇，每年四月綻放。我曾出題讓上寫作課的學員書寫、畫圖。幾年前，一個十七歲的學員阿榮（化名）寫了一首詩〈我和流蘇在一起〉：「教室門前有棵樹／如雪／春去春來／雪花飛／飛花雪／流蘇是她的名字／我和流蘇走在一起」。

那回我朗讀他的詩，送給他一本詩集，鼓勵他多創作。下課時，他來到講桌旁，輕聲的說：「謝謝老師。真希望像流蘇一樣雪白。我現在已經有黑點了。」他因偷竊被判保護管束。我拿出畫紙，以黑色簽字筆在白紙上點了一個黑點。我說：「這黑點也許可以變成一朵花！」他接過我的筆，順著黑點畫了五個花瓣。一朵花就在我們之間綻放。他憂愁的面容閃過一抹微笑。

一年四季，阿暖常利用時間到河堤散步，陸續傳來紫花藿香薊、鼠麴草、節毛鼠尾草、狗尾草……我的心隨著她在台北各地飛跑。

某日，象山公園的紫苞舌蘭開花了。我立即傳去，這次難倒熟知植物的她了。「曾看過，但不知道這花的名字。」我也是今年才知道有這麼優雅的花朵，往年含苞時都被人摘走，沒見到花，今年終於等到花開。

時間以植物的型態記憶。六月，接到阿暖一張照片：一個像球型的紅花掛在樹上。我從未見過。她說，這是構樹。

第一次知道有這種樹，查了資料，才發現《詩經》早就有構樹的記載，那時的構樹叫做谷或榖。康熙字典：「穀，古祿切，音谷」，意思是「穀」字是「古、祿」二字的切音。數十年前學的中文聲韻學，重新來到腦海，探看我如今的現況。

再查，《詩經‧小雅‧鶴鳴》：「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穀」。北魏《齊民要術》、唐代《酉陽雜俎》、明代《本草綱目》都有相關記載。構樹引領我進入時光隧道。

追著構樹跑，查中央研究院數位文化中心的「開放博物館」，查到《有構厲害》，開宗明義就寫道：「構樹是台灣最常見的植物之一，常為荒廢空地或林地中的優勢種，卻也是最為人視而不見的植物。」

我就是視而不見的那個人。好多天我展開網上的構樹之旅。

疫情持續，阿暖和我以植物保持連絡，相互鼓舞。前些日子，我們終於戴著口罩，在無患子樹下相聚。她送我一本書：心定和尚的大作《心定自在‧結合禪修的情緒管理十一堂課》。心定和尚是台灣雲林人，星雲大師的弟子，佛光山寺第五、六任住持 ，常在世界各地弘法。曾代替星雲大師在東海大學教授「佛教與人生」，也常到監獄或看守所，為受刑人開示佛法，現為泰國泰華寺住持。

她坐在樹下，翻開書，裡面夾著她撿來的樹葉。那葉子像把小扇子，葉脈清晰。「不知道它的名字，它是我在落雨那日撿回來的。」

返家之後，我翻拍書中的葉子，求教台大園藝畢業的植物專家大雄，他被難倒了：「忘了，想不起來。」

連續數日，我翻看葉子，其中一葉夾在書中的這一頁：「從心意識中認識自己」。心定和尚寫道：「對因緣所產生的種種外境，應了知一切皆無常無自性，因為無自性故，萬事萬物就會隨著因緣而改變。正如《金剛經》說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另一片葉子夾在第一百三十九頁：「佛教中所說的無我，就是要以大公無私的心待人處事，在修行上，無我，即是照見五蘊皆空。」

把書從頭讀起；「照顧呼吸是一個最簡單的修行法門，每日只要利用十到十五分鐘，內心保持清淨，從數呼吸中讓心意識集中，就可以立即感受到身心的輕盈與放鬆。日子一久，細胞也會漸漸轉化，身體也會維持輕安狀態。」

我開始練習數呼吸。第一次靠呼吸這麼近，有如變成一尾魚，呼吸在眼前跑來跑去，心緩緩靜了下來。呼吸一直在，但我總是視而不見，就像到處可見構樹，卻不知其名。

多日之後，阿暖傳來訊息：「上次送你的二片葉子，來自槭葉翅子木，直接看葉子很難知道是什麼植物，今天又去撿到落葉的地方，地上有落花，於是用那像香蕉的花，到Google查，居然就查到了。」

槭葉翅子木。好高興，終於知道名字了，立即傳去盛開的朱瑾，聊表謝意，並且附上一句；「它就是《詩經》裡的舜華」。

繼續展讀心定和尚的大作。他在書中大量引用《阿含經》：「如是我聞，一時，佛住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時間帶著我往前走，佛經中的植物迎面而來，菩提樹、吉祥草、娑羅樹……迎風搖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