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蕙萱
來美國後,搬了四次家。
剛下飛機,美國八月的夕陽碩大且火紅,心裡澎湃萬千,前一日尚在家鄉,後一日已在他鄉。我和丈夫手牽著手,望向面孔迥異的四周,從今而後的未來將是充滿了挑戰。
在美國第一個家是連棟公寓裡的一間。三間房,我們與兩位也是從台灣來的女孩分住,分擔水電瓦斯等費用。雖然每個人出入時間、交往圈皆不同,在空間與時間的的分隔下,彼此也和諧相處。
搬到第二個地方,已近產期。七層公寓裡的第七樓,有電梯方便上下樓。當丈夫上班去,我時常下樓,坐在公寓外的花圃墩前觀看來往五顏六色的行人,或是走去不遠處的街道,欣賞商家櫥窗裡的擺設。天氣晴朗,我外出晒太陽。天氣陰涼,我室內漫步走。日去月來,在這個地方,我迎來了第一個孩子,四年後,第二個孩子加入了我們。夫妻,兩個孩子,這真的是一個家了。
第三次搬家。三層獨棟公寓的第二層,小學在兩條街外,走路即到。走路三分鐘外有個遊樂園,馬丁路德神學院,諾大的校園和草地是兩個孩子課後與假日的遊戲處所。第四次搬家,不再租屋而住,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
美國住久了,反而更想念台灣的種種,不是美食或景點,而是記憶裡的小事小景小人物,在那些深刻的印象中,時時浮現感動與溫暖。那些日月,這些日月。那些年,這些年。這樣的感觸,卻使我常有痛心之感。尤其夜闌人靜,想起父親。
我是個倍寵驕縱的女兒,父親常說我任性。因為我是家裡唯一的女兒,我的青春歲月都在父母的保護傘下,雖知父母維持家的辛勞,卻也不曾細細思想箇中滋味。為人母後,我才丁點體悟到為人父母之不易;尤其離開故鄉後,時間與空間的拉長,慢慢懂得父親口口聲聲掛在口裡的「思鄉」情懷。
父親生長於山東青州縣杜家莊,一個我陌生的地方。先祖世代仕紳。歷史上的動亂,迫使父親獨自一人來到台灣。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回憶。父親曾說,直到九歲,他飲食起居皆是家中僕人侍候,連洗澡也不需自己動手。錦衣玉食,十足是一個天之驕子。來到台灣後他努力奮鬥,成家立業,即便生活困苦,不曾聽過他喊過一聲苦,一聲累。父親對我們四姊弟尤為溺愛,未曾對我們說過一句重話,遑論打罰。他總是笑容在臉,聲音和緩的勸慰我們。
我決定在美國安居後,父親對我說不要擔心家裡。只要家人在一起,世界如此大,何處不能為家!世間財富雖為貴,孩子們的教育最重要。他三兩句話,就讓我消免了許多憂慮。每當我遇到人生困境時,一通電話即能得到他最寬容的鼓勵。
父親因胃癌切除全胃後,飲食習慣丕變,心情也受影響。讓我意外的是,經過短暫時間調適,他居然能像以前一樣,和鄰居們喝茶聊天,清晨去公園健走,照料我們三餐,讓母親能安心工作。為了節省開支,他還騎著三陽五○機車,去環南市場買菜。勸他不要太勞累,他笑著說,佛菩薩讓他能在大動亂中平安到台灣,在大病後能痊癒,就是對他最大的庇佑。還能動,他非常感恩,省錢是其一,重要的是他要把握時間,用他尚能活動的身體盡最大的功用。於是,他幫所居住的公寓掃樓梯,整理樓梯間的衛生與環境;外出時,幫忙左右鄰居順便採買物品;很少推辭老同事、老朋友的邀約。他說,身體累了就休息,恢復力氣了就再活動。不知為何,病後,他活得更燦爛。
來美後,父親與我每星期來往家書一封。他像與老朋友談話家常般述說他生活的一切,讀他的信是種享受,更是種學習。信中他常提及,無論搬幾次家,無論生活幾多挫折,只要在這期間努力做好分內的事,就是負責的態度,不要太在意結果如何。至今,我仍寶貴妥藏著書信,每當思念他,或是心情鬱悶,我總是取出他的信閱讀,而我也總能在跳躍的文字間看到父親慈祥的面容,聽到他溫暖的聲音,和他的暖言愛語。
我曾經困惑,父親何以受人丁點恩惠,必湧泉以報;對我們子女溫暖和柔,對朋友和鄰居也是能力所及必全力以赴不求回報。為什麼他不曾埋怨坎坷的人生,反而感恩所有的一切。很慚愧的是,在美國生活二十多年後,我才稍稍懂得父親當年所說處處為家的「認分」與「自在」,唯有去除內心的不滿與期待,才能安心與快樂的生活。當讀到《華嚴經》「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時,我也才稍稍懂他的生存之道──身旁的人平安,他就平安。
父親離開人世已有八年餘,他沒有留給我們子女豐厚的財物,他留給我們的是世間上所有財物都比不上的愛。他臨走前,我在他病床旁和他說:「爸,黃昏了,窗外的夕陽金光照得滿室光亮,記得喔,你和我的約定,我們要在西方極樂世界相見。」
我們姊弟四人跪地三磕頭。感恩今世為我們的父親,感恩您所教導我的一切。我們要在極樂世界這個家再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