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世明

母親生命若水，個性柔弱而堅毅，單純至極。她的少女時代，喜歡藏入農村水圳游泳，任青春激起沁涼水花，那是一段無拘無束，簡單歡愉的年華。

婚後，其所縛繫的命運，宛若一彎溪流，被固定在框架中，忍住所有是非責難，無法突圍奔流入海。她常提起一則難堪往事，某次返娘家探望，回程因山色漸晚，欲走捷徑越過濁水溪。然前方竟有陌生男子見少婦可欺，欲吞噬羞澀韶華。母親驚嚇之餘，只能繞道山嶺小路，即使平安抵家，卻因半路折騰而晚歸，遭長輩痛罵。保守年代，出嫁為人媳，怎敢輕易道出一路顛躓與蜿蜒？委屈暗自吞入腹中。

母親暮年和胸腔科結下不解之緣。醫生警告，因血氧濃度過低，需好好練習深呼吸，否則得用氧氣機。她吐吶得有些敷衍，因為只要站起來推著輪椅行走，胸中像有濁浪奔騰，哮喘不止，感覺溺水一般吸不到氧氣。

定期回診似候鳥，每到肺功能檢查項目時，醫檢師總以不太嫻熟的閩南語說道：「大力欶入來，歕出去！」一口氣本該吐得綿長而悠遠，母親卻吐得斷續且支離破碎。面對這樣生命乾涸的旱季，我們都能預見，那漸次枯竭的身體，其實仍想努力活成豐潤水澤。

後來，因鎮日昏迷癱軟，進急診室住院了。氧氣機開到3的數值，軟管時刻掛於耳畔，通過鼻孔送氧氣。接連數日，我們盡力陪病，看沉睡的軀體擱淺於蘋果綠的床褥。像月光下的舟楫，在藻荇與銀白水色中靜定泊著。

出院後不久，母親終究無法抵禦病魔摧折而離世。那樣安靜，像仰泳枕著全世界的睡意，漂流遠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