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博（寄自加拿大）

粽子的歷史源遠流長，種類也是五花八門，到底哪家擁有「天下第一粽」的美譽呢？有人說是廣東省東莞的道滘粽，也有人說是浙江省的嘉興粽，金庸先生則推崇「天下無雙」的湖州粽。對於我而言，岳母大人包的鹹肉粽才是「天下第一粽」，百吃不膩，連發夢想起都會流口水。

「粽子飄香艾草芳，龍舟爭渡鬧春江。」每當端午節來臨，海外的各大華人超市都會設立專櫃，擺滿了各色各樣的粽子。我在多倫多也買過白米粽、豆沙粽，但總吃不出童年時代的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當上了「廣州女婿」。那年端午節，我第一次品嘗了岳母包的廣式鹹肉粽──鮮香軟糯、油而不膩，餡料多得超過我的想像，一個粽子下肚就像吃了一頓飯，完全顛覆了一個上海人對粽子的概念。從此，我每年都會吃她老人家精心包製的粽子，欲罷不能，心裡再也容不下其他粽子了。

為了照顧兩個年幼的兒子，岳母曾與我們同住了七八年，我們盡享「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的福氣。那時，她年過六旬，每年都會大張旗鼓地包一次粽子，一人獨攬，絕不讓我們插手。她忙活整整一天，包一百個左右的粽子，供大家庭的二十多人分享，樂此不疲。她共有四個女兒、一個兒子，除了第二個女兒在廣州外，其他都在多倫多，我太太則是么女。

仔細觀察，岳母包粽子實在是一個複雜的「系統工程」。光食材就有糯米、綠豆、花生、香菇、五花肉、鹹蛋黃、臘腸、栗子、瑤柱、蝦米等十多種。

通常說來，岳母早餐後就開始忙碌了。先做前期準備工作，工序繁多；午餐後，她就正式開始包粽子了。三點左右，一半粽子已包好，岳母會採取邊煮邊包的方法。必須用冷水入鍋煮，水要全部沒過粽子。煮粽期間還要隨時留意，水少了及時加水，保持沒過粽子的水位。

對於烹飪來說，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火候，所謂三分技術七分火。清代袁枚在《隨園食單》中也早已闡明：「司廚者，能知火候而謹伺之，則幾於道矣。」岳母表示，要把握好煮粽子的火候，主要憑多年的經驗，先用旺火煮沸，再用文火煮三個小時左右，熄火後再燜一會兒。

傍晚時分，已是滿屋飄香，期待一年的粽子終於出爐啦！剝開粽葉，濃郁的香味撲鼻而來，輕輕咬上一口，糯而不粘，鹹甜適中，香嫩鮮美，真是色香味俱全啊！幾乎每吃一口都有驚喜。兩個兒子從小就是「大胃王」，一口氣就能吃一個粽子，往往還要加一個。累得夠嗆的岳母看著他倆爭先恐後地吃粽子，放出朗朗的笑聲，疲倦頓時消了一半。

由於岳母的祖籍是廣東僑鄉開平，確切地說，她包的是「駙馬粽」── 這也許是粽子界中最有貴族氣息的名字了。講起駙馬粽，還有一段古老的歷史。

相傳在南宋滅亡後，方駙馬帶著公主來到開平定居，兩人時常想念宮廷的點心。方駙馬憑著記憶，叫人用本地產的糯米、豬肉、豆類等等做成點心，多次試作調整以後，這個點心味道鮮美、風味獨特，大可與宮廷的味道相媲美。為了方便攜帶、存放，方駙馬又差人到大山找來野生的大竹葉、蓢古葉帶，將點心包裹起來。該點心很快就在古宅塘口一帶流傳開來，因為它和粽子相似，人們就給它起了一個高大上的名字──駙馬粽。

聽岳母說，經過世世代代相傳，開平人根據自己喜歡的口味，在駙馬粽的基礎上添加了各種食材，並無嚴格規定，只要料足味美即可。

後來，岳母搬回自己的公寓居住，每年端午依然會獨自包一回粽子。除了家人大快朵頤外，我的不少好友、鄰居也分享到了，所以，她的「絕活」遠近馳名。尤其是兩個兒子，上學時有好幾天的午餐都會帶粽子，羨煞旁人。也有同學忍不住嘗一口，驚歎不已。

但是，好景不長。十年前，岳母突然患上了坐骨神經痛，那時已是「坐七望八」之年。連走路都有困難，何況包一天的粽子呢？我們都勸她不要再包粽子了，實在想吃就到超市買幾個。她氣呼呼地說：「只要一天沒有躺在床上，就要包粽子！」她一人獨居，我們拿她也沒辦法，只好央求她少包一點，她也勉強答應了。我們四個小家庭，每年照例吃到她老人家包的粽子，樂在心頭。我的兩個兒子還將粽子帶到了大學宿舍，外婆的手藝又傳播到洋人同學那兒去了。回家告訴她時，她笑得合不攏嘴。

三年前的端午節前夕，岳母悄悄包了很多粽子，當晚坐骨神經痛發作，只好靠強力止痛藥催眠。我們向她下達「命令」──再也不准包粽子了！她眼噙淚花說：「連粽子都包不了，過端午節還有什麼意思呢？就是為了能繼續包粽子，我也得想辦法治這個病！」

剎那間，我們終於明白，她老人家早已將包粽子列入自己的常規生活中，與生命休戚相關。對她來說，一年一度包粽子充滿了神聖的「儀式感」──既證明自己的身體狀況良好，也蘊含了對後輩的呵護、對嶺南美食文化的傳承。

近年，岳母遍訪多倫多中西名醫，竭力抵抗坐骨神經痛。可惜，療效甚微，時而復發。去年的端午前，病情略有好轉，大概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她又提出要包粽子，嚇得我們魂飛魄散。三個女兒一商量，乾脆周末一起到她的公寓幫忙包粽子，主要是起到監督作用。

那天，八十五歲的岳母擔任包粽總指揮，傳授獨家「駙馬粽」祕訣。看不順眼時，她就親自上陣包幾個，藉機也好好過一把癮。粽子在爐上沸騰時，她頗有感慨地說：「看來，大女已得到我的真傳，包得不錯；三女也包得有模有樣，再待提高；四女根本沒有用心學，要抓緊了。」

過去的大半年，岳母依靠物理治療、針灸、止痛藥等多管齊下，但病情未見顯著好轉。遵醫所囑，她在四月分注射了類固醇。踏入生機盎然的五月，她的疼痛略有減輕，馬上又關照我太太要多買粽葉，準備月底大包一場粽子。我們立即與她「約法三章」──動口不動手，她說到時再看身體狀況吧。

行文至此，在西雅圖工作的小兒子致電外婆，詢問病情，她感動得老淚縱橫。最後，她說道：「我也要準備包粽子了，這次要好好教你媽。」兒子興奮地說：「我最喜歡吃您包的粽子了，可以冷凍幾個嗎？我八月分回家吃。」岳母笑答：「沒問題，給你留十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