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招弟
古稀之年,許多記憶逐漸模糊變淡了,唯獨老家那棟粗糙的磚屋,雖經時光篩洗,仍顯得耀眼明亮極了。
說到粗糙,指磚縫水泥漿因無錢粉刷流溢如夾心餅乾、泥土地面凹凸不平而言。由於磚屋孤立田野,前無鄰後無村,自費架設電桿的天價,非我清貧人家所能負擔,從此與煤油燈相伴十五年,直到師專二年級搬家結束。
因父母打零工的關係,外婆扛下包括七個小孩教養與家務事。傍晚時分,老人家開始料理晚餐,我負責整理燈瓶及點燈。煤油燈大小六七盞,玻璃燈瓶鑄有鋁製小提把,每盞高約十餘公分。為了點出清亮的燈火,我在點燈前會先剪除黑燈花、檢視油量、更換燈芯,再添加煤油、擦淨油漬,這些都是必要的前置作業。
當外婆揚聲「較緊咧,暗眠摸,看無囉」,我顧不得滿手油汙火速點上一盞送到廚房去。廚房「沒門沒戶」,靠幾根柱子撐住斜搭的草板,勉強擋住風雨。風不停從草板縫竄入,燈火忽明忽滅,實在看不出鍋裡的菜煮熟沒,但外婆直到七十一歲仙逝,仍有穿針引線的好視力,著實令人羨慕。
晚餐時刻,一家十口圍坐斑駁脫漆的二手八仙桌,幾道粗簡菜餚繞著油燈擺著。不管粗硬扎口的鍋巴飯,便宜下飯的「兵仔菜」,或屋邊摘的野菜等,都因家人相守成人間美味。我聽著弟妹吱喳的言語,望著漸空的碗盤,有種粗菜淡飯菜根香的幸福感。
繁星滿天的夏夜,大人坐在老芒果樹下「講天抓皇帝」,弟妹屋前屋後「輕羅小扇撲流螢」的,沒一會兒嘴饞喊餓了。外婆聽了,馬上吆喝「摘龍眼去」,於是找竹籃的、拖竹筴的、點玻璃大油燈的,引起屋內外雜沓一陣。
外婆領著我們走過闃黑又高低不平的小徑,此時油燈根本發揮不了照明功能。老人家的鬼故事又講得太逼真,小毛頭們邊走邊唱歌壯膽,一有風吹草動則驚叫連連,惹來外婆「惡人無膽」的笑罵聲。
龍眼樹結實纍纍,低處伸手可得;樹梢高處,油燈一照,竹筴一夾轉,果穗「逼剝」斷落,不消片刻即滿載而歸。燈影搖曳下,全家剝著吃著「尚青」的龍眼。眼看殼兒愈堆愈多,原吱吱喳喳的弟妹或趴或靠全睡著了,有的嘴角還淌著口水,是幅溫馨的寫實畫。
當年衛生條件不佳,姊妹曾因頭蝨抓得頭破血流,堪稱「點子王」的外婆將少許煤油抹在我們的頭髮上,揉搓後裹上頭巾,再到屋外小晒、洗頭,蝨群從此銷聲匿跡,蝨卵也不再孵化,姊妹因這滅虱小祕方才沒變成光頭族。
油燈下的歲月,既沒娛樂又要省油錢,一家大小皆早早夢周公去。我渾然不知世界的複雜,更單純到連開夜車都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居然金榜題名鳳凰城女中,隔年還僥倖重考進師專,只能說「天公疼憨人」吧。至於聯考前的短暫衝刺,鼻孔被燻得發黑、頭髮也黯淡無光,是另一段難忘的記憶。
日復一日,時光在買煤油、添煤油、剪棉線、捻燈芯、挑棉渣中,一點一滴流逝而去,再也不回頭。但那一盞盞微弱閃爍的燈火,既安定我青少茫然的心,也明確指出我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