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乾燥的花枝間，埋藏有一顆球狀的燈。如果拉開抽屜，就會亮起櫃裡小小的花景。暈亮起周遭層疊浮貼似植被的便條紙，暗默的卷宗，纏綑的話線，一張幽光之臉。

複印機時而運轉如獸，洩漏的白光，折返勾勒著邊線。這是一間無有特殊如若拷貝的辦公間，像賈克．大地（Jacques Tati）的劇照。然而時刻一到，觀眾沿旋梯而上，將會播放出音響，而所有暗藏的燈光彷彿甦醒，又或其實偕同墜入了一場暫時的造夢。那個周末，我們在一幢辦公建築中做環境舞蹈演出，以《少女心》為名，描摹當代女性的生命空間與故事。我反覆看著這被我暱稱為「遊戲時間」的段落，當表演者自捆縛的線索中脫身，安靜一時，在桌前寫下心事，反身看向鏡中，又緩緩拉開抽屜，我想起了石田徹也，覆滿的葬花間，是否也會浮現自己的臉容？

那些刻畫當代生命鑲嵌於日常生產線的畫，帶有超現實的景觀，飛行器、蒸汽火車、汽車，窗台的囚籠，乃至水泥建築，鎔鑄與形似的人身，每幅憂悒都是「我」對鏡的肖像；被裝填封箱的方形軀體，釘在牆面九十度鞠躬似雕像，成排注射器進食吧台邊西裝革履的上班員之口。記得第一次看見石田徹也的畫，正是在哈佛燕京二樓那間教室。印象裡夜間的討論會中途，窗外降起了紛亂的雪。

當時赫見石田徹也其中一幅名為〈引き出し〉（抽屜）的畫作，總令我想起那幢陸橋旁的辦公大樓，裡頭也曾有一格抽屜有我。

離去後又回返，前後逾十年。我記得某年冬天，為了限期內製作出一部巨幅的長篇作品，連續幾晚留待至自己一人。深夜的公司像個無人劇場，在一盞燈前校讀，影印機吐露永無止盡的感傷。如果拉開抽屜，也許能看見埋葬的什麼。而日子如若拷貝。

後來，我開始習慣趁著午休短暫的片刻，獨自徒步至河流對岸的市街；或無雨時候，騎車沿河，無目的地繞行這過去被稱作「水返腳」的流域交界。市街邊緣，近山的路徑，通向一座曾作埤塘的金龍湖。火車站對街一對已沒隱菜市的鳥居，石燈籠夾著參道遺跡，通向曾奉祀北白川宮能久親王的神社。或來到茄苳溪匯流基隆河的轉折。返回前，再在收市前的麵攤潦草吃過。

我為舞者寫下的獨白，透過廣播，播送在辦公室場景：「搭上八點二十分公車，在九點整打卡。收信，回廠商電話，趕行銷計畫。周會，月會，季會，除此之外，靜默如機器。」走在雪中那夜，我想著石田徹也放置在抽屜花葬間，被暈亮起的遺容。那時的我未曾想到，後來會再回到同一幢辦公大樓。

又將有一個溫煦的午後，我自市街返回，步行跨越車行之橋，在河岸坡上忽然看見了在季節中簇開的絮白伸延無盡，「……又一天結束了，日子不若河堤上的蘆葦。」

三十二歲，石田徹也死於火車事故。闔上虛無的抽屜。那個春天，我沿著河邊的潭美街騎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