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雷娜

朱天文首次執導，以影像記錄小說家的父親朱西甯與翻譯家的母親劉慕沙，兩人從相知相守到建立一個文學家庭的生命歷程。

光點電影院門口，樹立著一個有著兩人合照的宣傳看板，照片中的朱西甯為劉慕沙撐著一把大傘，傘下的她笑容燦爛，而他則深情的望向她，兩人的恩愛之情溢於言表……

在他們的身旁，有楷書寫了一些字，仔細讀來：「一個稿紙糊成的家，一場未竟的文學夢。」啊！就這麼簡短的一行字，竟足以交代他們的一生。

進入戲院，燈光慢慢的暗了下來，悠揚的樂聲伴隨著大家走進一個稿紙糊成的家：

陳設樸實的廳堂裡，占了大半面積的是三件老式木製座椅，由於上鋪米白色的坐墊，形成室內唯一的亮點。朱家三姊妹翻閱著泛黃的相簿及信件，時光立刻倒流回到五○年代，看見年輕時期英俊瀟灑的朱西甯與活潑可愛的劉慕沙，在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分別憶述父母的生平事蹟中，一場未竟的文學夢就此展開……

那年尚在新竹市女中就讀的劉慕沙，原本是幫忙同學代筆回信給朱西甯，因為他誤以為這個叫劉玉蘭的女孩是他在家鄉的初戀情人，所以去信給她。

一個美麗的誤會，反倒促成喜愛文學的劉慕沙開始與朱西甯魚雁往返，只是當時他們都不知道，這些互訴衷情的信件，會在日後公諸於世……所以除了討論文學，書信中更有屬於情人之間的甜言蜜語，以至於朱天心在朗讀的當下，不由得情緒激動的嘟囔著：「這還要念下去嗎？」

從父母的書信、筆記、老照片，到走訪舊居，以及邀請到文壇幾位重量級人物入鏡，朱家三姊妹用盡心力，讓大家在欣賞《願未央》紀錄片中，輕鬆串聯起朱西甯與劉慕沙相愛一生的故事。

劉慕沙是苗栗人，在銅鑼的家是當地有名的漂亮洋樓。她很清楚隨軍隊來台的朱西甯手無寸金、身無片瓦，這樣的夫婿人選是不會為家族悅納的。經過深思熟慮後，她的選擇是離家出走，寧願放棄眼前的安穩教職與舒適生活，也要去投奔志趣相投的朱西甯。

朱家姊妹翻出母親穿著白衣花裙與父親一身軍服的結婚照，原來他們是在一起的隔年才公證結婚的，當時劉慕沙的肚子裡正懷著朱天文。喜上加喜的夫妻兩人開心極了，完成公證儀式後，正不知道該如何慶祝這個大日子，就看到對面的運動場裡面有人在打球，曾經是排球校隊的劉慕沙忍不住技癢，朱天心說：「她居然忘記自己是快要做媽的人，也脫下鞋子進去打了一場球。」玩得一身大汗的劉慕沙，曾表示那就是她最好的結婚禮物。

家居生活中，處處展現不經意的浪漫與幸福。

嫁做軍人婦的生活雖然清苦，當見到兩人的書桌併在一起，肩並肩攜手寫作的這種樂趣，立刻明白了朱西甯給予劉慕沙的幸福，是常人所不能擁有的。

朱天文對於父母肩並肩寫作的奇景，也分享了自己的看法：「寫作是絕對的孤寂、絕對的安靜，所以很多人都不能理解兩個作家竟可以像小學生一樣的並肩伏案。」

劉慕沙的娘家世代行醫，家中充滿了藥香與書香，愛看書的她在成長時期即大量接觸日文書籍，連世界名著也都是看日文版的，這樣的環境使她奠定了良好的日本文學基礎。所以在她創作的過程中，除了常寫些散文在報章雜誌發表之外，她也陸續接下許多翻譯的工作，日本屢獲獎項的作家，如三浦綾子、川端康成、吉本芭娜娜等人的早期作品，都是透過劉慕沙優美精湛的譯筆，搭起被台灣讀者關注的橋梁。

樂觀開朗的劉慕沙給了朱西甯一個溫暖的家，加上女兒們又接二連三的來報到，為了要讓家人擁有更好的生活，朱西甯更是勤於筆耕、創作不斷，《鐵漿》的稿費一到手，他立刻為怕熱的劉慕沙買了冰箱，不要她再受經常往返市場買菜之苦，同時全家人也都能在盛夏享受到冰涼的西瓜。

家人的歡顏，是朱西甯文思泉湧的源頭。《破曉時分》在他四十一歲時由皇冠出版社出版，並拍成了電影；一九七○年，也就是他四十五歲那年，又一口氣出版了《旱魃》、《冶金者》、《現在幾點鐘》等多部作品。

八○年代，朱西甯開始寫個人特質更加明顯的《華太平家傳》，以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山東為起點，描繪一個家族面臨基督教傳入等變化的衝擊。從庚子教難、義和團寫起，朱西甯洋洋灑灑寫出了百來萬字，不過他個人並不滿意，所以過程中是八易其稿。

朱天文捧著父親的《華太平家傳》手稿，追憶當年廢棄的稿紙堆疊家中各處，因為父親不是新寫一章或是起個頭就不要了，只要是覺得調子不對或是發展不順，稿子都是動輒數十萬字的丟棄！

在朱西甯的計畫當中，《華太平家傳》是一本三百萬字的巨作，沒想到一再改寫之下，他的身體居然出現了狀況！即使是在病榻前，朱西甯仍堅持要繼續寫下去。紀錄片裡也披露他如何向上帝祈禱，希望再有十年的時間來書寫這部作品，然而罹患肺癌的他寫到五十五萬字就病逝了，這未了的心願也成為片名《願未央》的起源。

多樣化的文字風格，使朱西甯廣受名家推崇。

在《願未央》紀錄片中，榮獲諾貝爾文學的作家莫言，以及曾獲義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獎的作家阿城等人，皆欣然受訪，在朱天文的鏡頭前暢談朱西甯的文章鏗鏘有力。

莫言表示，他從《鐵漿》裡讀到朱西甯對神聖而不可侵犯的宗教提出質疑，這就是所謂的現代性！阿城則表示，朱西甯的書寫非常真實，無可取代！莫言並以「語言大膽，確實是有力量」來點出朱西甯作品的特色，更直言：「對自己的閱讀形成一種衝擊，他寫得比我們都好！」

台灣的知名作家楊照和張大春，也都是朱西甯的讀者。張大春說，他讀完〈狼〉整個人是非常震撼的，怎麼有人能寫出這麼緊湊、生動的文章！

〈狼〉這篇文章是在一九六三年發表於《中央日報‧副刊》，而後以同名結集在朱西甯的短篇小說中。五十多年前能有如此出色的小說，不僅是朱西寧的驕傲，也是台灣文壇的驕傲。

楊照和張大春一樣，都是因為喜歡朱西甯的文章，而曾經當過朱家的座上客。除了寫散文，楊照近年來也喜愛評論文學，所以他是以新的視野來看朱西甯的文學成就。他認為在朱西甯最後十年的寫作中，那個小說家不見了，倒像是一個文明史的專家。從早年的《鐵漿》、《旱魃》、《八二三注》到後期《華太平家傳》等代表作品，朱西甯多樣化的文字風格，成為時空轉折之下難被單純標籤化的作家。

《願未央》紀錄片呈現出的老房子、古樸的高背藤椅、舊照片、斑駁的書信……每一物件都能挖掘出這個文學家庭最深層的回憶；導演朱天心並帶領著大家一起尋訪他們在台灣的舊居，以及遠赴中國大陸探親的相見歡。《願未央》從記錄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刻畫出一部屬於朱西甯家族獨有的文化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