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許朝添
母親出生在嘉義大林鎮西林里,成長在過溝仔,係長女,下有三個弟弟六個妹妹。幼時,家裡非常貧窮,外公務農、賣布,外婆為家管,篤信佛教。
母親大林國小畢業後,考上台南州立虎尾高等女學校,當年(一九四二年,日據時代)可是鎮上一件大事。虎尾高女每年招收四十餘位學生,班上多為日籍公教人員或日本製糖會社員工子女,台籍學生占少數且為各國民小學最優秀的學生。在虎尾高女就讀時,母親每天由大林搭乘火車至斗南,再換乘糖廠五分仔小火車往虎尾,四年苦讀,完成她的高等女學校教育,隨後考入台北女子師範學校師資訓練班,接受師資培訓一年。畢業後,毫無懸念進入大林國小擔任教員,其間所有薪水收入都雙手捧回,交給父母補貼家用及照顧弟妹用,直到結婚後,才離開大林,所以母親的親戚、同學、朋友多住在大林。我從小常隨母親去過溝仔外公家,與大林緣分比較深。
三○年代台灣是農業社會,當時國小畢業後,很少有外出工作機會或繼續升學,母親的同學大多留在當地工作或在家幫忙農務。所以,半數以上同學留在大林,同學間互動頻繁,自然而然,國小同學會便因應而生。劉萬來班長是領導人物,在三和國小教書,二戰結束後面臨語言轉換困難,因緣際會下從事翻譯工作,他將日本青少年讀物譯成中文,數量高達五百本,在當時課外讀物很少的環境下,造就了許多鐵道迷、船艦迷,帶給粉絲們無比的幸福感,影響了很多人,因此有些人稱他為閉鎖時代的神級人物;二○一五年出版回憶錄《一個老KANŌ的回憶:大林之子劉萬來自敘》。
劉班長一生都奉獻給鄉土,更是同學會中的領頭羊,早年每逢同學家中有婚嫁喜慶,他都會號召大家參加,組團包遊覽車,南來北往好不熱鬧。我記得母親自台北南門國小教員退休後,在中和開設幼稚園,有一年她在幼稚園內席開數桌,宴請她的小學同學及家屬,非常熱鬧、感人;一九八○年母親更以同學會的名義招待大林公學校日籍老師安藤新先生及夫人來台相聚,感念老師當年嚴格、悉心、有教無類地付出。
數十年來,母親每年都會盛裝參加小學同學聚會。後來大家年事漸長,多數人經不起舟車勞頓,於是改成每年教師節前的周末,在大林火車站邊餐廳舉辦,每年都會敬邀他們的導師胡泉源先生夫婦參加。近二十年,我每年例行的重要行程便是專車載母親去大林參加她的小學同學會,陪著母親回來她的故鄉──過溝仔,尋找已久別遠逝的味道。
同學會餐會中,美味道地的家鄉菜不用說,使用日語交談及唱日本演歌是重頭戲,有的是慷慨激昂唱軍歌,如鄭錫如老師唱〈暁に祈る(拂曉的祈禱)〉;有的是溫情婉約吟詩詞,如母親唱〈愛染かつら(愛染桂)〉,都是清唱獨白,非常扣人心弦,全場屏息聆聽。他們的語言、他們的感情,令我感動,至今仍是餘音繚繞,回味無窮。其中,文子、森桑、阿桐伯、錦焜舅等長輩,都是令我難忘的母親的老同學。
以往每一年初秋,是既期待又害怕的時候。期待陪母親去享受一下衣錦還鄉的喜悅,也期待去練習一下久未使用而生疏的日語,更期待去看看我的「老朋友」。當然,心中是不安的,看著每一年開的桌數漸減,從五、六桌像辦喜宴那樣,到七、八年前第九十九回的同學會餐會時,僅剩不滿一桌的碗筷,大家所說的盡是安慰話,不再有歡笑及高歌。
生命已漸凋零,夕陽緩緩落下。六年前,班長打來的電話聲就不再響起,母親再也沒有來自過溝仔的邀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