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還在睡眠裡的我,做了一些破碎的夢,臂膀上,感覺有樣什麼東西在遠方呼喚著自己;醒來,發覺駐足在肌膚上的是道晶瑩無比的陽光,我內心像有一扇門打了開來。
我又想起妳臨去時臉上那個奇異的微笑了。
據許多瀕死回魂的人事後告白,在他們自覺死去的剎那,或有無法言喻的安祥及滿足,或不經由語言,卻是透過一道晶亮、溫馨的光體,向自己提問:你此生是否已做了應做之事?是否已付出足夠的愛及服務?或在幾乎是一秒鐘的瞬間,以全景回顧各自的一生。
在瞬刻間回顧一生?這是佛陀曾經告知眾生的境界啊。「於一毫端現十方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楞嚴經裡不就這樣說:「十方虛空,滿是微塵,一一塵中,現十方界,現塵現界,不相留礙。」這也正是華嚴宗哲學「一法攝一切法,一切法攝一法」的法界圓融無礙三昧,及法藏在其〈華嚴經探玄記〉裡所開展的「同時俱足相應門」等十玄門的境界。
妳知道波赫士那篇題名「阿列夫」的小說嗎?小說中那有個叫阿列夫的東西,它是所有空間的總和,吋許大小,卻包含了空間的所有點。我們或可以補述他的話,阿列夫只有一剎那,但卻包含了無量數劫。小說裡,波赫士說他在地窯的黑暗中,突然見到了阿列夫。它光彩奪目,因為宇宙所有的空間裡,所有的點都落在其中。它不過吋許,但卻能清楚無礙容藏著宇宙萬事萬物。他看見海洋、日出日落、美洲大陸、金字塔、倫敦街道、全世界的鏡子、布宜諾後街鋪地的磚塊……他也看見碧蒂茲長眠地下的枯骨。他看見地球在阿列夫,阿列夫也在地球裡。他感到無限神奇,也感到無限悲憫。
遠在阿根廷的波赫士讀過楞嚴經嗎?想必沒有。但生命實相的奧閫能向每一個人開放。柏格森在其《物質與記憶》一書中,也曾分析人如何在臨終前以全景回顧自己一生。據他說,腦並不是接收外在訊息,卻是阻絕外在訊息的器官。人臨終前,往事像全景畫呈現面前,乃是基於突然對現實感到無所執取,是在確信自己當下即會死去的情況下產生的。柏格森的論點,和華嚴宗的法界時間觀也互相呼應著。但不管是柏格森或波赫士,他們或都只抓到生之實相幽窔的一角,遠不如妳綻放於唇角那朵微笑的本身,那麼清澄而豐饒。妳的微笑,既是謎團,也是謎解。
三年來,我一直揣想著妳遠行前唇角那朵微笑,妳絲毫沒有人臨死前萎敗的模樣。不,相反的,妳的顏貌真如佛經上說的那般,「形容殊妙,眼目端嚴,膚體光澤。」妳頷首低眉微笑著,那真是妳臨去時特意留給我的一道謎題嗎?為什麼妳不直接了當告訴我?是四大即將敗壞,妳已身苦不由自主?還是那生命寂滅的真相太玄奧,落在言詮之外,而我又太癡眛,妳必須用無言的微笑為引子,來向我作最後的啟迪?
妳走後第一年,我常沒端由地一陣子酸楚湧上來,第二年,我瞅著牆角凝結在時間某一點的妳,內心像枝椏上的一枚秋葉,第三年,有股奇異的幸福感襲上了身,我知道自己來到某個臨界點。我現在可以告訴妳,我的謎解了嗎?
妳罹癌染病末期,棄世前一個月,開始有了併發症。長庚院方兩組醫生的判讀互有出入,一組說是腦膜炎,另一組則說是癲癇。兩種病發作時症狀很類似,都是頸椎僵硬、牙關緊咬、身陷昏迷狀態。主張癲癇的一方獲勝,長庚以癲癇下藥治療。
在世最後六天,我們就近求診,住進竹北東元醫院。這回醫生研判為腦膜炎。住院期間,妳醒來幾次,每次都面露安祥及歡喜,一次說妳見到了觀世音菩薩,一次是妳回答我的追問,說:「當然喜歡你呀!」另外一次,是我外出買備用的紙尿褲,央求妳二姊前來代為照顧,據她說,這陣子妳也曾醒來一下,對她笑了笑。
那期間,妳分明身子極其痛苦,短暫清醒,妳卻都微笑著,像尊頷首低眉的菩薩。莫非妳是在憐憫我?憐憫蒙眛無知的在世者?或竟站在憐憫的頂端,連這份憐憫也化解了,只留下微笑,那一度使我迷惑不解,甚或驚悸的微笑。然而我現在依稀知道了真象。妳聽我說說看好嗎?(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