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敏顯

近些年往來宜蘭、台北，習慣搭乘行駛於高速公路的汽車客運。幾乎使過去乘坐台鐵火車的情景，全被抹成泛黃的記憶。

幾個月前應邀前往佛光山台北道場，參加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評審會議。道場地點位於松山火車站對街，我如果不直接搭火車就得輾轉換車，平白浪費許多時間。於是，讓自己重回鐵路軌道，走一趟早年通學通勤時代熟悉的旅程。

沒想到，殘存腦袋裡的乘坐火車印象，宛如遭到撕碎焚毀的冊頁，新的旅程不但未讓我回到過去，還押著我鑽進一個與過去完全不一樣的時空。

車箱裡，不再有一群小孩大人吵吵嚷嚷推來擠去，不再是四處鏽蝕褪掉顏色的空間，陳設的不再是浸染眾人汗漬，散發臭酸油垢味的老舊坐椅、扶手及靠背。

這回我搭乘的，說是很容易教人暈車的台鐵傾斜式電聯車。它一路快速地拐過來彎過去，車箱晃動的情況猶如兒少時期盪鞦韆、坐旋轉飛椅，更像親自參與了太空影片拍攝，作一趟難得的科幻之旅。

年輕時有幾年在台北的出版社、報社工作，上下班若沒趕上火車，便搭乘北宜公路的公路局客運班車。人在客運車裡，等同囚禁牢房而遭刑求的嫌犯，總被那九彎十八拐扭過來甩過去，搗得七葷八素，渾身癱軟，根本沒有心思去欣賞車窗外的藍天白雲和青山綠水。

尤其，不時看到近鄰其他乘客手拿衛生紙、毛巾、塑膠袋，摀住嘴巴一再嘔吐，縱使山區原本清新的空氣，也很快攪和著難聞的嘔吐物微粒而汙濁不堪。任何人身處那種場景，好像不跟著作嘔就失去該有的同情心。

我是個經常失眠，動輒緊張且容易暈眩的人，這回搭上台鐵傾斜式列車，不免勾串起過去暈車的種種不堪景象，一路忐忑不安。好在傾斜式電聯車車箱光潔寬敞，讓自己感受完全不同。

坐在靠背椅上，甚至能夠清楚瞧見，從我眼前搖過來擺過去，暈忽忽仿若醉漢的，顯然是車箱兩側外面的整個天地，而不是我。自己倒像個走得有點疲累的旅人，斜倚在舒適座椅上歇歇腳，偶爾還蹺起二郎腿睜大眼睛朝車窗外欣賞風景。

宜蘭線鐵路風景變化萬端，既穿梭山區峭壁深谷又緊黏著海岸奔馳，隨處都可能出現連續急轉的彎道。行駛中的列車恰似貫穿鼻繩的牛隻，任憑軌道帶領前行，由不得自己，只能跟著軌道東彎西拐，整列車箱不時地左傾右斜再右傾左斜。結果，把靠近鐵道兩側的窗外景物，包括山巒林木、浪濤船舶，包括一批又一批房舍、電塔、電桿，挑逗得歪來倒去，嘻嘻哈哈。

特別是那些猴急的電塔、電桿、房舍，輪番地想探頭找我聊天。我耐不住性子，幾次貼近窗玻璃想做個回應，卻瞧見那些高高低低的樓房和電桿，立刻慌張地將準備伸進來的頭殼縮了回去，猛地往後仰開，逃之夭夭。他們萬萬沒想到，會面對一個早已不是昔日那個愛玩的年輕學生和青年，換來的竟然是張滿臉皺紋，勉強睜開眼睛，神似妖怪的邋遢老人。

列車把一路風景戲弄得歪來倒去。最令我擔心是，傍隨軌道兩側街鎮上那些個加油站、高壓電塔、工廠的原料槽、甕窯雞餐館、五金行等等。那一槽槽油料與化學原料，一陶缸一陶缸甕仔雞，雖然未被司馬光拿石頭砸破，要是萬一跟著車窗外的風景傾斜過度導致翻覆，穩使田野遭殃。一隻隻甕仔雞跑光光之外，那五金行裡吊著勾著的鍋碗瓢勺，豈不都變成現代樂團揮舞的打擊樂器，即刻開起演奏會？

所幸全台灣歷史最悠久的宜蘭酒廠，還有朋友開設的書店、我的書房，沒框進車窗外的視野範圍，要不然歷經這麼歪過來倒過去的折騰，恐怕杜康、劉伶、陶淵明、李白、蘇東坡這夥酒仙，必須口銜筆墨肩扛酒甕，四處遛達當街友；而日夜在書店和書房逛來逛去的諾貝爾先生，再也護不了聶魯達、泰戈爾、馬奎斯、川端康成、莫言那一大票信眾，肯定個個人仰馬翻四腳朝天。大概只有身懷武功絕技的武林高手，或洞燭妖魔鬼怪行徑的段成式、蒲松齡等，少數人能逃得過劫難！

嘿，這世界真變了！平日裡站得牢固穩當的樓房電塔，竟然叫行駛中的傾斜式列車所搔癢戲弄。難怪各類交通安全標語，不時提醒大眾要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都說搭傾斜式列車容易暈車，且人暈車暈天暈地暈，動輒歪來倒去。果然。

我很少讀科幻小說、看科幻影片，宜蘭、松山來回這兩趟車，總算活生生地教我去體會現世代該體會該明白的一些樂趣和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