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須文蔚
過農曆年時,一位高三社會組的學生,傳來一則簡訊給導師凌性傑,不是賀年,文字都在呼痛:「我用淚水報償過的,這世界仍然給他一片洪荒。」顯然陷入了一段非常痛苦的感情經驗中,無法自拔,又不知道如何訴說。
凌性傑只能簡單回信給他:「希望你喜歡的人,也能夠喜歡你。」如此無力的祝福,讓他為學生擔憂。要如何告訴學生:其實青春期的愛戀與欲望,會隨著時間消去愛與痛的力道,年歲會讓人感官遲鈍,愛憎也讓人不再心悸。於是他又寫下了一則較長的簡訊:
只是人生的每一階段,要面對的課題多有不同。該愛戀、該傷心的時候,就盡情的愛戀與傷心吧。我也記得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月光灑落海上的夜晚,我幾次與不同的人並靠在船舷上,讓海風吹得衣襬飄飄盪盪。我一度以為刻骨銘心的,怎知不消多年就已經從心頭煙雲消散。甚至,再也記不起了。
他請學生讀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請他回到自己的世界中,體會無常的必然,也當珍惜當下的幸福,好好走下去。
凌性傑不覺得國文老師是傳道者,他笑著說:「現在把我自己想得很卑微。我覺得國文老師最重要的工作不在教導學生什麼,而是用語言文字彼此陪伴。」他希望在學生走到一條狹仄的小徑或無光的角落時,他能拋出一首詩、一篇散文或一本小說,讓文字中的微光引領青春的眼瞳看見希望。
所以凌性傑在課堂上,總會介紹課外書給學生,或是批閱作文時,會推薦契合學生性情的書籍,然後過了幾天,就有學生拿著書,提出書中一些觸動心靈的段落來跟老師討論,可是最近近幾年來,這樣的魔法時刻消失了。面對智慧型手機的普及,凌性傑無奈的指出,這是他教學生涯的分水嶺,閱讀的教育變得愈來愈困難,同學變得很難專注,尤其長時間的投注,能靜靜與完整讀一本書的情境幾乎消失殆盡。這不免讓他感到悲傷。
凌性傑沒有放棄,他擔任高三導師時,就在班級書櫃裡面,放了自己喜歡的書、雜誌,還有他與友人合編的或是自己寫作的《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青春小說選》、《陪你讀的書──從經典到生活的42則私房書單》、《另一種日常:生活美學讀本》、《彷彿若有光:遇見古典詩與詩生活》,以及一些一九七○年代以後出生的作家作品,像是林達陽、盧郁佳等,都很受歡迎。
在學生面對大考壓力時,他建議他們:「如果願意的話,請把智慧型手機跟平板交給我,借我保管一年。」
結果真的有學生交出了手機,戒掉了網路,然後課餘的時間,就只有教室後面書櫃陪著他們,成為荒漠裡甜美的泉水。甚至當學生提起:「老師,聽說這一期《聯合文學》非常好看喔!」凌性傑就趕在出刊的當天,讓學生如願以償,讀到熱騰騰的雜誌。凌性傑覺得,跳脫文學史或文學經典的脈絡,以成長和青春有關的主題文本陪伴同學,往往可以收到更好的成效。
凌性傑與楊佳嫻一起編選《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時,就特別希望針對青年成長遇到的難題,串連生活中有趣的事件,挑出更貼近生活的文章。所以他刻意在開篇放了楊照的〈遲來的陽光之歌〉,談一個充滿著「詩」的青少年,滿懷熱誠去參加救國團中橫健行自強活動時,在他感受孤獨與詩的山路上,他發覺同儕多半注意的是營隊裡漂亮的女生,這讓他開始關照他人的青春,也正視了自己作為一個男孩的本質;他也挑選了陳義芝的〈海濱漁夫〉,讓同學看一看「魯蛇」的經歷,一起思索:失敗者要如何面對困境?
凌性傑發現,國文課本的文章太溫馴了,學生滿喜歡閱讀一些比較具爭議性或衝突性的文字,他也毫無懼色,把書寫自殺的文章收錄進文選裡。這和他多年來的教學經驗息息相關,在批閱作文時,總會有悲觀的學生以想要輕生發洩情緒,質疑生存的意義和價值。因此,他特別選了張維中的〈白色雨季〉,讓學生體會生命的存在,還有關係與愛逝去的困頓下,命運會如何折磨敏感的靈魂,而希望有輕生念頭的學生讀後靜靜思索:或許他可以再忍一忍,再撐一下,看看人生下一刻會有什麼不一樣的風景。
書櫃中的書,也有凌性傑從教學與生活中交響與互動,寫作出的《自己的看法──讀古文談寫作》或《彷彿若有光》等書,讓學生不再視古典文學為畏途,而是通往生活與青春經驗的航道。凌性傑擅長散文與現代詩創作,作品與自己的生命或所親暱的世界密不可分。當創作面向轉變時,凌性傑希望開啟一個新的散文寫作主題,於是選取了最熟悉的材料,就是古代文學跟當下生活的聯繫。
凌性傑帶有最深期待是從傳統的理解,培養未來的想像,開發出現實的洞見,這才是在課堂上之所以必須教古典散文、古典詩詞的原因。教學灌溉了他的書寫與創作,在他筆下,古典文學中的人物其實和你我一樣,對世界有著單純而美好的想望,時時刻刻都以愛與想像力抵擋世間醜惡,這是他站在講台上的體悟,也在學生充滿回應的眸子中,找到了更多傳統新生的例證。
其實凌性傑想在書櫃中安放的是好奇與渴望,他沒忘記,他在高雄仁武成長時缺乏閱讀資源,國小二年級導師張純梅,經常帶課外讀物到班上,還用了幾個月的時間朗讀《木偶奇遇記》,讓他燃起對故事的好奇。他也記得,在生活中渴望美好的文字訊息,所以總抱著唐詩。他的文學教養是老師陪伴而生的,他也期待在看似最黯淡的大考時光中,以班級書櫃帶著一批青年,重新回到閱讀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