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素美

在我認得阿祖時，阿祖就很老很老了。

大概是上小學前的記憶吧？阿祖的隻身獨影，常挺拔在三合院的正身廊下，查某祖早已仙逝。他總是一身灰黯的布衫，瞇著雙祥和的眼，守望著整個家園。有時，會戴著頂有帽沿的紳士帽，拄著根拐杖，杖頭沒有彎鈎，就是根圓長的棍，為什麼我對那拐杖印象深刻？

很多白日裡，大人各自忙活去，剩阿祖和我們這些猴囝仔看家（哪用看，院落大門都不閉的）。我那身為長孫的哥哥，皮得很，老想指使我陪他去從事危險活動，譬如，到荒僻的田園去釣青蛙，用我最怕的蚯蚓當餌，光想就全身起疙瘩，而且，常聽說有人釣呀釣，釣餌沉沉一頓，猛力拉起的不是隻蛙，而是條長長的、粗粗的蛇！媽呀，想像那道迅猛的弧影就要巴上身，誰敢不棄竿而逃，走若飛耶（台語）！

膽小如鼠的我才不敢去冒險，哥就火了，在稻埕裡追著要打我，我又跑又尖叫，故意驚動坐在廊下高藤椅的阿祖，這時，阿祖就大聲喝止哥哥不要太「狡怪」，哥不聽，我繼續大叫，惹火阿祖了，阿祖奮力一擲，那支拐杖筆直飛來，沒中，旋即墜落，劈里啪啦在地上彈跳幾下！呵呵，哥被嚇到了，不情願地收斂了。哇，阿祖真帥，年輕時是擲標槍好手？是故意射偏嚇嚇哥哥吧！

阿祖只有育養阿公和姑婆一兒一女。姑婆嫁到村裡不遠處，大年初二，我最喜歡穿戴媠媠的，一路上蹦蹦跳跳到姑婆家，請姑婆回娘家作客。姑婆平常也會來探望阿祖，順便帶些零嘴吃食來。阿祖常會跟我說，他房間櫥櫃裡有「糕仔」，要我拿去吃。

糕仔是長方形的，包著紅或粉紅的紙，拆開，白白紮實的糕，中間夾有梅渣的餡，吃起來鹹鹹甜甜，好好吃喔，阿祖真好，不會藏私，什麼都捨得分享給我們這些小蘿蔔頭。

有時，阿祖會和阿公阿嬤鬧不和，賭氣了，要自炊自食，這正是我們最期待的（真是不孝子孫）！阿祖就在他房間一側的灶腳裡，用磚塊吧？圍起一方小小的爐灶，升起火來，燉著一鍋肉。阿祖總是以小火慢煮，耐心看顧著，那香味就慢慢地、飄散在整個稻埕，聞了口水要直流了。我們就趕快去盛碗嬸嬸煮好的飯，爭相去挾幾塊阿祖的滷肉。那滷肉油亮油亮的，軟爛有勁，醬香入裡，再淋個濃郁醇香的湯汁，可以多扒幾碗飯了。阿祖的滷肉真的是極品，到現在說起仍齒頰留香，阿嬤嬸嬸們滷的都比不上。我們至今仍仿作不出，是那年代養豬、釀醬油都是純天然的工法，古早味也是瓦斯旺旺燒不出的吧。

阿祖過世時，我已不住彰化，是小學時的事了。由於阿公家在鄉裡是望族，喪禮自是隆重又盛大。記得當時，當大人們嗡嗡一堂在討論喪祭事宜時，我一個人靜靜地拾掇和阿祖的記憶。阿祖，我開了您的櫥櫃，不再有好吃的糕仔了，只有一落落灰撲撲的衣衫。而灶腳裡，早已冷鍋冷灶，一屋涼寂了。阿祖，您九十幾歲壽終正寢、兒孫滿堂了，要含笑到極樂世界，趕快找找查某祖。劉家當年就是靠您和查某祖胼手胝足，一鏟一鋤的勤奮墾地耕作，才能奠下家大業大的根基。

阿祖生前和睦鄉鄰，常為鄉民「擺平」一些大小事。出殯時，沿途村裡的人，家家戶戶在門口擺桌設案，供上祭品焚香送行，鄉人敬重阿祖的場景至今印象深刻，令人無限感懷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