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那個「多少煙雨樓台中」的南朝，曾出了一個會講故事的人講過這樣一個故事：
有個少年上山去砍柴，路旁有童子下棋，於是，駐足圍觀。觀戰後，拾起砍柴的斧子時，斧柄已爛；走到村頭，見村莊早破落，人已老去兩代。
這是「爛柯」一詞的由來。
少年離開村子還不到半天，家人老的老去，走的走了，而他依然存著早上出門時的印象。
很荒唐吧？不然。
當你走在京都的大街上尋找價廉而舒適的民宿時，會覺得眼熟，橫是筆直，豎為堅挺，一條，二條……空海和尚等遣唐使們把設計圖藏在褲襠裡帶回來已經過去了千年，昔日的長安依然清晰在線。而自古以來祖宗們天天把吃剩下的晚飯，第二天一大早又煮成的泡飯在奈良叫「茶粥」，如今還是原汁原味。想吃一碗，可以在賓館裡嘗到，味道並不怎麼樣，不過，價錢會讓你還沒下匙先就咂舌喊貴。
似乎早已過去，卻如照相底片那樣留在了記憶裡。比如小說家芥川龍之介和文學評論家小林秀雄就用這記憶審視了他們都曾去過的蘇州和杭州。
蘇杭，江南人的自豪，不僅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而且只要屁股撅一撅就能到；反之，天堂呢？若有去過的敬請私信與俺。
那麼，那兩個「他人」眼裡的蘇杭究竟如何？
早就知杭州是個好去處，沒料到如入夢鏡的美麗，小林寫道：碧藍藍的是天空，微波粼粼的是湖面，柳煙之處：白堤和蘇堤。盛開的白玉蘭，猶如燃燒著的海洋。環抱著西湖的山間春霞靉靆，隱隱的寺院和雷峰塔頂放出了佛光。
小林如此陶醉，芥川龍之介插嘴：
西湖確實美，那是詩畫裡的美，走過千年依然美，就好像嘉慶道光年間的詩人一般，富有過分的纖細，對飽覽了自然風光的其他地方的文人來說可以一睹；然而，無須再睹：如此東方式的景觀，到了近代西湖邊上怎麼多出了幾幢西洋小樓？就好像美人身上趴著幾隻臭蟲，噁心。
不無惋惜之情。
「他人」們評價西湖用的是全景拍攝；而給蘇州拍出了各自的特寫，一張寒山寺、一張「獅子林」。
拍了寒山寺，還寫下了到此一遊的所感──「無聊而頹廢」的，是芥川。
起初俺以為他忘了戴眼鏡，相機也可能被汙垢蒙塵了。但是，一查史料，才發覺如今的寒山寺已非佛光禪風的古剎，芥川去的時候是新廟。
因寒山、拾得兩個和尚而得名的寒山寺，初建於南北朝，此後，毀了建，建了毀，有過無數次戰火的洗浴，最近一次竟是太平天國，燒得精精光光後一直荒蕪著。到了清末（一九○六）武人程德全出於好心再建，用的是軍人的操練口令：立正（寺廟完成），稍息（庭院擺平），闊步走（披上軍服色彩）。
哎，在唐詩宋詞裡浸染，自己寫的古詩並不輸給中原人的芥川眼裡的寒山寺，應該是〈楓橋夜泊〉裡鐘聲悠遠而連綿的氛圍啊。
再說小林秀雄的特寫照「獅子林」吧。若說「爛柯」少年的記憶是早上出門砍柴時的情景，而「有著一雙審美之眼（白洲正子語）」的小林便只是南宗畫派和京都「龍安寺」的記憶了。 「以意、文、詩、書入畫」是南宗畫派的宗旨，不在豪華，不在堆砌，疏淡有致即行。
衝著「獅子林」出自南宗畫派之一的倪雲林的手筆而來的小林，眼前的庭院讓他懷疑起自己的眼睛：盡是些奇奇怪怪、不倫不類的岩石景觀的堆積，非自然非人工。庭院的所有者僅僅是享樂主義，而非藝術的愛好吧？雖然建得講究，卻顯得傻乎乎，小林這樣留言。
百度上說，如今的獅子林早非倪雲林，也非乾隆皇上下江南時的風光，而是上海某顏料商（貝聿銘的叔祖父）購得之後，新增了不少採用水泥、鋼筋、彩色玻璃等近代建築材料再建的景點，想打造一座東方迪士尼；而小林期待看到的是一幅「寫胸中逸氣（倪瓚語）」的山水畫而已。
兩個少年，不，兩個「他人」眼裡映現的「天堂」，是「爛柯效應」引起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