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那年，向遠景出版社預購黃春明小說。讀完〈蘋果的滋味〉，溼了半包衛生紙。
上世紀六○年代，建築工人被駕賓士車的美國人撞斷雙腿。妻子初聞噩耗，悲傷欲絕，擔心家庭經濟支柱斷毀，六個孩子嗷嗷待哺和一個啞女將來怎麼辦；但看到高檔慰問品，病人、妻子和小孩頓時轉悲為喜，大口大口咬食昂價蘋果。
掩卷長嘆。
人生第一次吃蘋果的碎鏡頭在記憶匣最深處幽幽顯影。
高二那年，阿爸被診斷鼻咽癌。貧困年代貧困農莊食指浩繁家庭，經濟梁柱遭癌啃噬，愁雲慘霧罩全家。某天晚餐後，阿母手握一顆橢圓暗紅色水果。
「蘋果耶！」饞嘴小孩們異口同聲驚呼。
「奇怪，我毋捌買過，恁攏毋捌食過，哪會知影是蘋果？」阿母滿臉問號。
「無食過，課本內面有看過圖。」弟妹和我說著仝款的答案。
「對喔！散赤人毋捌食過豬肉，嘛捌看過豬行路。這粒是蘋果，恁阿爸染著絕症的癌，才有這款探病伴手禮，伊毋甘食，恁緊去共手洗清氣。」
弟妹和我各自捧著如橘瓣大的蘋果片，左看右看，上瞧下瞧；東聞聞，西聞聞。舌尖舔一舔，一小口一小口咬，細細地咀嚼，慢慢地吞嚥。酸酸甜甜，嘴動眉眼笑，開洋葷了。
耕作不到四分水田供養八個小孩吃飽、穿暖、生病醫藥費、人情雜支……爸媽日夜工作，拚命攢錢，還是存不了多少錢。新學期到，阿爸總是找有錢又仁慈的姆婆調頭寸，讓心肝寶貝們如期註冊上學求光明，燒在眉梢的火暫時搧熄。不敢喘一口氣，節衣縮食慢慢把借的錢還完，又是新學期到來，又要註冊了。日子總是在如此窘迫中，挖東牆補西牆勉強擠身而過。
蘋果是高貴洋貨，窮人家孩子只能遠望，滋味只能在夢中想像。一家之主斷腿與一家之主罹患絕症而換來蘋果美味，無仝款的運命，仝款的悲涼。
台灣走過貧窮年代，蘋果已成日常水果款，庶民早人人已吃得起了。
歲末晒書，重讀〈蘋果的滋味〉，想到貧窮纏身早逝的父親，和不認識貧窮兩字的犬子，無以言說的悲傷與落寞襲身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