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仁廷（諮商心理師）

國一上英文課被老師點名朗讀單字，其中一個是「outside」，讀「凹賽」，但我英文就爛，也不會讀，第一個英文字母是O，我就讀「歐賽」（台語意指「挖大便」），結果全班大笑，連英文老師也跟著笑。英文老師體型臃腫，表情嚴肅，本來是拳師狗的臉，那天笑得像彌勒佛。

被全班訕笑是很丟臉的，真的，我站著不知道該怎麼辦，雖然面無表情，心裡卻淌著血，對英文的學習之心已經死了。

人生不可以鐵齒

我暗地發誓：「畢業後再也不學英文，大不了一輩子不出國而已。」我的發誓很認真，從此讀英文都是應付考試，死背單字、文法，完全放棄聽與說。

中學時每學期有三次考試，一本英文課本分三次考，尚可應付，第一次段考結束後，把腦袋清空以裝填第二次段考的字庫；第二次段考結束再清空，裝填期末考的字庫，如此延續到高中畢業。但大學聯考時英文範圍是好幾本教科書，此招無效，結果考得超爛，英文作文更糟糕，不過管它的，反正不出國用不到。

後來讀研究所前暑假幸運抽中第一特獎：香港旅行，雖然香港有很多中文標語，但不出國就是不出國。

人生果然不能鐵齒，二十八歲時被強迫出國。

首份工作的第二年臨時晉升組長，上 任不到兩個月，副主任竟閃電離職，導致原本他參加的計畫案——到美國參加四天三夜的專業研討會，就變成我的工作。

青天霹靂，我趕緊問老闆：「報告，英文真的不行啦，聽不懂，也從沒出過國。」老闆以慈祥笑容看著我：「沒關係的，你去參加就好，聽不懂沒關係，放輕鬆，順便玩一玩。」唉？不是，重點根本搞錯了好不好，是要怎樣輕鬆去啦？

研討會地點在美國明尼蘇達州的羅徹斯特市醫學會議中心，那是什麼鬼地方，沒聽過啊！第一次出國，一個人去那麼遠，四天三夜，然後，用我早已經放棄的英文？

被指派後我每天都在想：「要冒回不來的風險嗎？」還是：「乾脆也離職好了！」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愈想躲避的事，它就一定會發生，果真莫非定律。

陰影面如影隨形

「陰影」（Shadow）由心理學家榮格（Jung）所提，是人格的一部分。陰影是被光照的背面，代表著每個人不願接受的那一塊弱點。人們不願接受陰影，也來自他人（家庭、社會、文化等）對挫敗、懦弱、自私、嫉妒、欲望、貪心等一切社會所不喜歡的感受、價值觀及情緒影響。不被允許的部分藏在陰影裡，人好像缺了什麼，感覺不完整，況且陰影切割不了，它是人格的一部分，人怎麼能逃離自己呢？根本如影隨形啊。

其實，陰影並非是「壞」的意象，更為貼切的說法是「對立」面、不擅長的那一面和弱點，若是忽視、壓抑及否認，只會導致更多的苦惱、遺憾及無奈，因為一半的人格被蓋住了。跟陰影對抗沒有意義，人怎麼跟影子打拳呢？如果不面對陰影，它仍會自主運作，它在關鍵時刻替我們決定，以無意識的方式滿足潛藏欲望。

人生很奇妙，有人發誓不會愛上處女座的伴侶，結婚對象就偏偏是處女座，而我發誓絕不出國，絕不使用英文讓自己再挫敗，偏偏被強迫出國，第一次就去最遠的美國。

人生不能鐵齒，出來混，陰影面總是會叫你還，以為不用面對的，一下子逆襲了，人生這麼長，怎麼躲也躲不了一輩子。

學習與陰影共處

陰影是被遮掩的、不被接納的對立面，也因為長久不碰它，導致更多的生疏和恐懼，愈學不會英文就愈恐懼，愈恐懼就愈逃避英文，不斷循環。

榮格認為一個完整的人，必須要整合陰影面，那些不被喜歡的部分，仍然是自己的一塊，接納它並合而為一才能真正界定「我是誰」，而一旦意識陰影的存在，它也會像暗處照到陽光一樣，與亮面共融合一，不再是陰影。

人的本性會逃避弱點，無意識壓抑陰影，除非刻意覺察與學習，不然就是等人生裡重大事件把你打醒。如果躲不掉了，要怎麼辦？逃走、擺爛？還是面對呢？

我當時選了面對，原因並不偉大，只是更怕因逃避出國而離職的理由被恥笑而已。既然要面對，就拚命準備，花幾個月惡補英文、上網考察地點，有什麼可能的情境、該說卻不會說的英文，通通都先記下來、畫下來，同時也昭告天下，讓親朋好友覺得我很可憐（其實在討拍）。

還好當時有位在美國讀語言中心的前同事願意當地陪，約好在羅徹斯特市的機場接機。我更大膽地想：「好吧，這輩子搞不好不會再出國第二次了，也順便飛去紐約找親戚好了。」最終敲定七天行程。

第一次坐飛機，從東京到底特律機場約十八小時，我看不懂英文電影，不會點餐；隨時戰戰兢兢，觀察別人怎麼做；注意身體的變化，謹慎地補充熱量、喝水、起來動一動；同時埋頭筆記旅程，簡直能拍成生存節目了。

第四天從羅徹斯特市搭機到紐約，沒想到班機竟臨時取消，又是青天霹靂，天要亡我，可是還要轉機的咧，這下怎麼辦？只好硬著頭皮跟櫃台比手畫腳、拿機票解釋，對話的第一句我先承認自己英文不好：「Excuse me, my English is poor.」死纏裝可憐，後來對方給我另一班飛機票。

美國七天旅行裡有恐懼、驚險，也有新奇、有趣、驚豔的事，羅徹斯特市很鄉下，而紐約很城市；體驗種種人事物，開闊了我的視野。英文當然還是爛，但已不是那麼重要了，也發現以前填鴨教育所學的拿來應付食衣住行對話居然還行，感謝上帝。

接受就不是陰影

從美國活著回來後，心境脫胎換骨，沒死就更強大，從此愛上自助旅行，接受陰影後它就不再是陰影，接著像是補償般，要把過去沒玩到的部分玩回來，反而投入更多，直到夠了為止。後來接連好幾年規畫自助旅行去日本、北歐芬蘭、澳洲等地，當然，還是菜英文。

陰影看起來令人恐懼，其實未必，它就只是每個人不熟悉的對立面和弱點，因不熟悉而生恐懼。或許以前真的害怕，但已經成人出社會的我們，心理有一定成熟與強大，儘管弱點還是弱點，但接納後反而可以坦然地提前準備，更重要的是，發現那塊未開發的大陸還挺有趣的。

（摘自《何必管別人怎麼看，反正也沒人看》，新自然主義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