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簡文志

《莊子．盜蹠》：「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文人解讀總說是愛情悲劇。尾生與姑娘期約於橋下私會，尾生憨直堅守梁側，姑娘遭家人禁錮，不得邁步。尾生與姑娘的信誓，氤氳於茫深水域，死懷墩柱，姑娘看到尾生緊抱橋柱枉死，悲慟欲絕。她抱著尾生的屍體號啕大哭，陰陽相隔，生死一體。哭罷，便相擁縱身滾滾江中，成就中國文學史最美的橋。《史記．蘇秦傳》有「孝如曾參，廉如伯夷，信如尾生」譽之；李白詩〈長干行〉：「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伸之；詩人洛夫有詩〈愛的辯證〉。如此的愛情之約不可仿效，可惜未知此耽美的橋位在何處。

以愛情橋聞名的，法國巴黎藝術橋（Pont des Arts）戀鍊萬千密語情心相襯的愛情鎖，情人將鑰匙快意沉封塞納河底，此誌愛情此生無解常恆。即使銅鎖任風雨鏽成翡翠，鑰匙在海底漬成桃花，橋上層疊的情鎖相互蹭磨，刻痕有淡有深，亦正是愛情有傷有離。更且，愛情的重量，壓垮藝術橋，現今改用兩片透明玻璃圍欄，使情人們冷靜估量愛情的保存期限，情鎖也有剝蝕蠹傷之日。

相關的愛情橋，捷克布拉格查理大橋（Charles Bridge）也銜滿情鎖如情人愛欲相封的蜜唇。德國科隆霍亨索倫橋（Hohenzollern Bridge）面對愛情相對理性，顯現聚散恆常的道理。此橋圈錮愛鎖，將鑰匙留存，日後情意已至長日盡頭，回橋解鎖，隨鑰匙一同沉眠萊茵河，與落花共同飄去，好聚好散。

藏滿心意的愛情橋鎖，恰時你芳華正茂，恰時我崢嶸頭角，是嘈嘈切切的戀人絮語，於我而言卻是密集恐懼症纏身。別說是累世因果，也別說是命運安排。瘦筆清癯寫在鎖上的一對名字，扣在橋上，鎮住一方海涼，有愛的光陰都心醉。流光繾綣，鬢衰魂牽，煙雨清淺洗過當年攜手的橋，含羞遮面是曾經以為永恆的來年。

我與學生提及，尾生的愛情愚昧無味。學生頗露不意的眼神，謂我看輕愛情的誓約。橋，能夠允人隨心行走的，大抵是暫歇的美麗地景，橫越短渠長河的美儀麗姿，何苦掛上淒美的苦意。

壯闊的維護一條河，是橋。紅塵十丈，鋼鑄泥塑，水岸繁花，如我在新店陽光公園的陽光橋，孩子在橋上快意奔馳腳踏車，暮色從後方追來，桃紅李白圍滿衣襟，笑語盈盈，車聲唧唧，襯著孩子探險的眼睛；如我在碧潭吊橋搖搖蕩蕩，像是初次踏訪新加坡聖淘沙，佛光大學師生在無垠海洋的高空纜車上志滿意得，吟詩比天，話詞揚波。

我經常停在兒時走過的時潮橋，它許應是短狹孤僻，記憶我唇紅齒白與隔鄰雙胞胎女孩的嬉鬧時光；現在這座橋也長大了，大到我也不認識它，我的幼稚歲月好像跌落橋下，嗆我滿口的水。

誰沒在心裡曾經鎖上一個人，然而總有人會自己先行解鎖。

橋還兀自美麗。上鎖的橋，太負擔了，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