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賴
計程車上,司機大哥詢問剛看完診的父親欲至何處。
「回家。」父親回答。我念出位於捷運站附近的地址。
「你們住那裡?是個好地段呀。」駕駛表達出欣羨之情。
我解釋那是安養中心所在地,話一出口,空間頓時靜寂。
無聲之中,父親話語迴盪耳邊。他想回家,是回哪個家呢?成長的透天厝,抑或是婚後租賃的公寓,還是老來獨居的套房?若是論及我與父親回憶交疊之地,便是那間公寓了。
那是一間位於小鎮中心的居所,一樓為店鋪,二樓隔出十來間雅房,往上才是三房兩廳的家庭式格局。二、三樓交界的梯間,另外構築一扇木門,門外在商家打烊後呈現闃黑荒冷,門內則終年燈火明燦,是以住在三樓的我只要一入門,就像浸浴於溫暖之中,整個人徹底放鬆。
租下這個家後沒多久父親便失業了,孩子則接連出生。賦閒的他陪伴我於頂樓跑跳,教導我騎腳踏車,於燭燈下替我掏耳。晴日騎機車載孩子四處探索,雨季一來,硬幣大小的排水孔來不及疏濬暴雨,寬闊陽台迅速漲潮成大海。我欣喜地摺幾艘紙船放流其上,當然加重了災情,父親卻從不開罵,靜默涉水撿拾糊爛紙團。
然而這些溫柔,父親沒有給予母親,是以她只感到公寓的破舊危險,遂另外購屋,並把孩子接往同住。新社區每個角落都布置得溫馨,再也不見暗角,但當我乘梯而上,總揣想滯留偌大舊家的父親,會如往昔點亮整座屋宇的燈,還是孤燈一人,以寂寞佐餐?
而更久之後,父親也搬離那裡,到他方工作,母親房子則因故變賣。
長大後,我足跡踏遍世界各地,可唯獨到不了過去,回不去老家。
我曾試圖說服自己隨順而安,不過抽象記憶實則透過具體物件得以封存。有一個家,可以回味曾經的美好;有一個家,能夠一起慢慢變老,團聚親人,多麼的好。租賃之所像暫借的快樂,終究無法長久。
一直以為父親不在乎家,才會放它散。至今明白,或許並非不在意,只是太晚說出想回家。
車子抵達目的地,我知道父親想回的不是這裡,我還是按了鈴,不得不推他回去。但這次不一樣了,我要告訴父親,儘管沒有了家,不過,他還有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