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昕茂

「烏哖先！」是媽媽對我國小低年級蔣烏哖老師的尊稱，小時候不太了解「先」的含意，長大後才知道是「先生」的意思，是台灣受過日本教育老一輩人對「老師」的敬稱。

對蔣老師最鮮明的印象停留在八歲時，懵懵懂懂剛入小學的時期。說是懵懂其實是完全不懂，我沒上過幼稚園，剛入學時聽不懂老師說的話，因為在家裡說閩南語，怎麼到學校大家都說國語。瘦小的我好像掉入陌生的空間，茫然看著老師的嘴型，耳朵調不到正確的頻道，如聾如啞，真是無助。

蔣老師身材高大，梳著一頭當時流行的大波浪長髮，授課時聲音宏亮，笑聲爽朗，雙眼炯炯有神，似乎可看穿小小孩在想什麼、擔憂什麼。老師看我一眼霧煞煞的模樣，刻意放慢說話速度，讓我和幾位同學能跟上。

克服語言障礙後，學習ㄅㄆㄇㄈ注音符號的難關又出現，上過幼兒園的同學對注音符號早已滾瓜爛熟，對我來說卻是既難懂又難記的「天書」。蔣老師很體諒我們，耐心的從基礎教起，將注音符號分段工整的寫在長條型的小綠板上，小綠板一塊塊立在黑板溝，為我們搭起了拼音識字的橋梁，也為我開啟了閱讀書籍，放眼世界的心靈之窗。

塵封的心靈往事，有個場景總是清晰如昔。蔣老師家住在學校日式木構建築教職員宿舍，我家就在老師宿舍一牆之隔的巷子內。一日，老師叮嚀我到校先去宿舍幫忙拿教具籃，教具籃裝的物品真多，除了批改好的作業簿，也有教用餐禮儀的筷子碗盤，還有豐富的早餐——麵包、三明治、小糕點。我就坐在宿舍的玄關台階木地板上開心享用，這些西式早餐對我來說真稀奇，因為媽媽準備的都是稀飯、饅頭、包子。

四季嬗遞，歲月在每次師生相遇時悄然流逝。「烏哖先退休了！」「烏哖先頭家過往了！」隔一段時間媽媽就提起老師的近況。在巷子偶遇蔣老師時，仍是一貫豪邁俐落打扮，有時是瀟灑黑色喇叭褲裝，或是窄褲帥氣勁裝，老師一向跟得上流行風潮，也能自在安排退休後的學習生活。

多年前回鄉探望家人，妹妹開車載我和媽媽去探望烏哖先。多年不見，坐在輪椅上的老師依然神采奕奕，優雅如故，只是記憶中烏黑的波浪長髮已經變成銀灰斑白的短髮。當時九十三高齡的老師，由學佛多年的女兒鴻娟陪伴，聲音依然宏亮，一點也不顯老態。

今年教師節我的學生東昇如往年一樣來山城探望我，和他一番閒話家常後，陡然想起很久沒去探望老師了，於是在中秋節前夕到蔣老師府上拜訪。那天，鴻娟正忙著張羅修理冷氣，一看到我就開心的招呼，說修冷氣的老闆也是蔣老師的學生，多年來家裡有冷氣水電問題，他總是隨叫隨到。

已經九十九高齡，躺臥在電動升降床上的蔣老師清瘦許多，目光卻依舊清爍。多年沒見，我輕緩的緊握老師溫熱的手，仍感覺到老師的活力暖意。「小師傅，大師父！」老師說著含糊簡潔的語句，連連豎起大拇指。鴻娟解釋說，老師說你們一個是修理水電的小師傅，一個是出家弘法的大師父，還為你們比「讚」喔！

在這個家庭裡，烏哖先是「大師傅」，她凝聚家族四代人的情感，房間牆上貼滿兒孫們節慶回來探視她老人家的合照。她更是學生心目中的「大師傅」，以耐心、愛心、平等心、結緣心，讓愚鈍的學生有不放棄自己，急起直追的勇氣。感恩童年有「大師傅」的啟蒙，人生無畏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