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蘇雅芳

我正在失去，這是賜福。

世界沒有如此安靜，像一只黑洞吸走所有聲音，像巨大的耳朵豎在空中，失去作用。那時我在廟裡的經房靜坐，覺察漫無邊際的聲音正在消失，是色彩抽走後的空白，色受想行識，庭前柏樹子不再掉落。

一起初，我做出努力傾聽的姿勢，以為這樣就能改善。平時廟裡廟外的聲響，卻慢慢的缺角，如去向遠方。我繼續傾聽。

回想，上個冬天前的往事，我前來參加廟裡舉辦的寂靜修。當一切安靜下來，手心向上，法師要我們觀想馬祖道一聽蛋說話的公案。法師說：「當蛋跟你說話的時候，便是覺悟時。」

於是，我專心的聽著，午齋過後回到經房也趕緊落座，生怕錯過那顆蛋甦醒的時刻。天地旋轉，宇宙果然悄無聲息，耳際不聞任何訪客的聲響，但寂靜後繼而心緒翻騰，每個念頭張開利牙咬嚙神經，心內的海洋在無聲的黑白中興風作浪，你無法想像沒有聲音的巨浪捲來，我慌張的睜開眼，回到廟裡的微光和現實，座前那排燭火透過門縫的微風輕輕搖晃，有如求道者的心志，耳邊傳來法師關心的聲音，但極其遙遠的，像來自天際線的問候：「你怎麼了？」

我抓住法師沉穩如梵唱的聲音，努力的爬上意識的岸，我喘了一口氣說：「我突然聽不見聲音。」法師淡然回答：「那不是很好嗎？」

我說，覺得我正在失去，「師父，我是真的聽不見聲音了。」法師應該看出我的慌張心情。

那場在廟裡的禪修，回想起來，卻也是我生命的里程碑。是感官的無常善變，還是年紀帶來的器官病變呢？我還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失去，其實就是賜福。

後來，耳朵和聽覺彷彿在玩捉迷藏，我的身體是唯一的迷宮。這個問題變得愈來愈嚴重，走在街上，汽車的喇叭聲在我的耳裡，卻像孩童手中的玩具。我聽不見捷運開門和關門的催促鈴聲，發生在現實世界，失去，將我拋進了危險深淵。我像跟不上火車的乘客，在自己變得沉默的世界裡和那個大世界失去了聯繫，我努力的在心中觀想傾聽那顆蛋，但蛋並不說話。

求診，安排檢查和漫長如同阿僧祇劫的等待，許多耳朵出現問題的人一起坐在候診室，那是聽候審判的心情，我夢見我的耳朵在無數的恆河沙外等我。在潔白的檢查室裡，琉璃般的光亮著，總以為能聽見佛陀的腳步走過去，遠遠對我微笑。醫生用各種儀器測試我的聽力，有項儀器像是我在廟裡聽見的木魚，在懸掛鈴鐺的玲瓏塔下的仰望。

檢查報告出來，診斷為「中耳炎」，我的雙耳都只剩下百分之五十的聽覺。醫生說：「現在只有動手術才有辦法改善。」只有這句話，我聽得異常的清晰。

我回到廟裡，在西方三聖前長跪，跟師父稟報這件事。師父沉吟不語，贈我一套《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囑我日後晨昏誦一部《藥師經》，回向自身的功德福報。我問師父：「我的耳朵還有救嗎？」師父回答：「眾生都會有救的。」

我在麻醉中度過十個小時， 醒來，以為這是另一段因果業報，如是不可訴說的世界，種種，在我而言都是魔考，魔障和正覺爭奪我耳朵的管轄權，我慢慢恢復知覺，在冷冽的病房內，首先想起我的名字，我的處境，我仍然活在這場人世，萬千個那由他。

醫生、護理師和家人探望的身影來來去去，我努力辨認他們的唇形，在耳朵這個舞台上，眼睛捕捉唇形先於聲音，聲音先於意義，然後才是意念的捕捉。我突然憶起《金剛經》的佛陀開示：「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但是，我卻想念起某個夏日吃過的優格和葡萄乾的滋味。

聲音，緩慢的，遲疑的，像隔壁家的男童投球撞破窗戶，前來敲你家的門。醫生來到我的床前宣告，「你要不要試試助聽器，我擔心聲音有一天還是會離開你。」

於是，帶著助聽器出院回家，我仍努力傾聽，假裝一切和過去無異，我靜下心，誦念《藥師經》和楞嚴咒心，但沒有聲音，我有時會遺失我這個人的存在，只有在默默間，像潛水夫聽見海面的動靜，甚或是陽光的跳躍。隔著耳膜傳響的佛號。開了音響，播放《普庵咒》，南管和梵音的種子文相偕而行，一步開放一朵蓮花，每個正音都啟動一個心念，此刻，想必就在這個房間內踱步行走，每個音符都告訴我要攝心安念，「安睡吧，你的耳朵。」我想起手術前夕，在黃昏逐漸暗下來的廟裡，法師告訴我：「眾生都會有救的。」九千九百九十個心念在一瞬間流轉，我異常的，想要相信法師的話。

眾生，當一個人失去了聽覺，過去關於聲音的記憶，又將如何儲藏？在隨業力果報而動的阿賴耶識，有沒有關於前世音聲的辨認？三世輪迴後，身形皆異，卻能憑一道聲音，就知：「喔，你終於回來了。」我選擇留在房間內的時間漸漸拉長，如夕陽下一個人的影子。拿下助聽器，連《普庵咒》也逐漸走離，想學二祖慧可說一句：「師父，我的心不安，請為我安心。」

法師傳來訊息，邀我回去參加寂靜修，在那封信息裡，法師寫道：「你心中的蛋跟你說話了嗎？」我貼了一顆蛋的圖回應：「有一天，蛋可能會孵出小雞嗎？」

我是該出門去了，家人都這樣的鼓勵我。第二個禮拜，我戴上棒球帽，穿上外套，坐在當初靜坐的同樣位置，我不想讓太多人注意我的耳朵，或者跟我講話時提高音量。所有的關心，我都點頭微笑。我繼續傾聽，辨認身周的唇形，但我是來聽寂靜的，沒有太多人說話，廊前的魚鼓在報時傳膳時，發出如心臟跳躍的震動聲。

午膳後，法師要我到經房一敘，我注意到窗外雲霧湧起，好像只是一刹那間，雲氣已經瀰漫在廟殿外。黑雲遮日，橫斷我們的視線，有如此刻的心情。失去了聲音的知覺，彷彿瘸了腿，喪失感官的能力，也奪走我能夠安靜下來的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