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人生的悔恨，經常是覺悟到一件十分平凡的事物，當初不知為何如此執著；或者相反，一件該珍惜的東西，當初不知為何卻輕易放棄。

即使沒有花，花瓶也非常好看。

初冬幽靜的時刻，斜陽將室內切割成明暗兩局，花瓶正立在無聲的邊界，好像是一座意味深遠的界碑，陰影再往前一點便是黃昏，她無法改變那陰影帝國的暗自擴張，只能以肅靜之美在一個極小的瞬間，呈現凝思的莊嚴。

結婚之初，相愛的二人擁有一個共同的空房間，他們或許將用一生將它慢慢填滿，那時我們熱衷於遊逛各種家飾商店，任何一家小小的店都讓我佇足，期待在其中發現驚喜。雖說「家」是一個整體，但亦可分為瑣碎的局部，各樣的商店就是這些局部的延伸：溫暖明亮是售販燈具的，色彩繽紛是剪裁設計布織品的，有些專賣客廳、臥室或廚房，也有些實在經營衛浴或走廊陽台。以質材論，竹木、陶瓷、金屬、塑膠，林林總總；以風格論，歐式、和式、中式或其他異國風情，總是看你怎麼相遇，怎麼搭配。「家私」二字，本來帶有一些自我創造在其中，別人看不上的矮凳，也許放在祖傳的檀木桌邊正好適合；一般人覺得風格怪異的繪畫，掛在幽暗的玄關卻正契合某些剎那的出入心事。現在那些大型賣場一應俱全，從頭逛起，充滿了布置的想像，該考慮的除了尺寸和實用性，也包括了價錢和夫妻彼此的感受，妥協、包容或是堅持，布置一個家，其意義也許正在於如何將相愛而不相容的心，陶鑄為一個圓滿的整體，室內的一桌一椅，都是幸福與容讓的具體象徵。

現在家中幾乎填滿，實大於虛，但我對這類商店仍充滿好感，還是經常流連。

我喜歡木器的味道、紋路，喜歡布織品的顏色和觸感，喜歡意想不到的設計，喜歡這些為完成一個美好世界而存在的意義，喜歡他們延展出去的人生想像。我會在這樣的燈下寫出柔和的文字嗎？會在這樣的沙發上完成多少依稀的午夢？一個閒置的角落如果擺上這方小茶几，將有多少悠然的時光與透明的音樂伴我俛仰清閒？如果上面再置放一樸素的瓷瓶，清水供養一株欲放的秋花，則我將忘懷憂勞，沉浸在美的片刻？

眾多器物或擺飾中，瓷器尤其是最美的，天鵝的湯匙、明月的盤子、突兀的壺、飽滿如聲樂的碗或個性昂然的杯，它們像是我的朋友，我的時光；想到最終，它們都將和我一樣破碎而重為塵土，在每一次相遇時，我的手，我的唇，我的目光……都要珍惜這小小的緣分，我喜歡它們清脆碰撞的聲音，喜歡它們即是靜靜陳列櫥櫃，亦有難以言喻的美。

那花瓶，也許就是某一次閒逛這些陶瓷器皿時的收穫。

時光如流，曾經鮮美的玫瑰落向何方？如今它以空虛的姿態，與我素心相對，我想它不過是一個極其平凡的瓶子而已，為何多年來始終立在高架上，凌視這小小的家居？或者它是被我長久忽略，卻仍然堅定著自己的姿態，在塵埃滿布的時間中等待為我供養繁花？我想人生裡最難的事，無過於為一件小東西定義價值，人心善變，今日的連城璧到了明日，還值多少珍惜！

目視那樣圓滑的曲線，那樣和諧的色調，我不記得她來自何處；在歲月中，我發現光滑的表面也有了冰裂的碎紋，據說這種詩意的裂隙，產生於瓷器釉料和陶土本身熱脹冷縮的速率不同，彼此拉扯所慢慢形成。那些細小的紋路永不重複，可以無止盡地觀賞，像簡約的日子中每一次無形的挫折，每一次緩慢的悲哀，每一次欲言又止的枉然。有了這些傷，彷彿一個器皿才有了真正的生命，成了值得一再品味的藝術。也許婚姻、家庭亦可算是一種藝術形式，在一個優美的形狀下，原本心意密合的兩人也因彼此生命速度的差異而產生了無數裂紋，無言或是冷淡，都屬美而不損其形的冰裂，添增了滄桑況味。

我想起童年的世界，物質清平，家居簡陋，但何嘗沒有一隻美麗的花瓶，在極其難得的時刻也會插上鮮花。記得花瓶是深深的褐色，卻在一面畫上了雪地、松林和兩頭梅花鹿，柔和的筆觸、靜謐的世界，我的想像常被吸引到那個寒涼的畫中，曾幾何時，童年遠去，故園零落，那隻花瓶也不知何去何從，不知松林是否還在、小鹿是否無恙？記得有一次母親生日，姊姊買了整套的茶杯瓷碟送給媽媽，西式描金寬口的細緻杯型、繪了玫瑰草葉的圖案，除了繽紛優雅，也許那是姊姊心中一個有關家的夢想，全家人聚在某個閒暇的下午，在繁花盛開的時節，沒有爭吵地用這樣的杯盤喝一次茶。但我記憶中，這樣的事從來沒發生過，我的父母太過勞苦，不善於經營生活情調，亦不善於體察孩子的夢想，遑論試著滿足。

如今一切都已遠去，一如太陽的光影已越過那座界碑，黃昏已臨，不久後也許黑夜就將征服大地，我想起在這麼多年來的婚姻生活中，有些當初懷著欣喜之情買來的家具都已不適合現在的考量而送人或轉賣，有些則日久老舊而遭拋棄，也有些在無意中碰損，在爭執中碎裂……唯獨這隻花瓶，始終完美地靜好於歲月中。是不是所有的婚姻或家庭中，都有這樣的一個花瓶，誕生於男女主人的愛，也以鮮花供奉這樣的愛，而這樣的愛，也有悔恨的時候嗎？

愛情總是布滿裂紋，但仍堅持著最初的美，像一個風霜之人，在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