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隨同我來日本學術交流,先行回台北,我開始過一個人的生活。
住的大學宿舍旁正在蓋大樓,一早機器就轟隆響著,於是,我走去附近的福岡博物館,在館內靠窗的小角落寫稿子。
幾個晚上來,睡得很差,緣由家人都返台後室內的突然闃靜,也緣由朋友相繼傳來的生命不順遂情事。好友或子宮出問題,或罹患乳癌,或婚姻有變故。生老病死,貪嗔癡怨,恁是何人也免不了。
在博物館外的草坪上走著,巨大拱門前有一個大水池,孩子們在溽暑下戲水,幾個裝扮齊整的年輕婦人一旁寒暄,偶爾招呼一下奔跑的孩子。
博物館正有「鑑真和上展」,是為了唐招提寺金堂的整修募款。海報上弟子為鑑真刻的頭像雙目是盲的,郤有異於常人的慈眉善目神情。目盲,一樣能夠觀照眾生。
最早知道鑑真是來自井上靖的小說《天平之甍》。 甍,指棟梁屋脊。小說中對「甍」有一番描寫:遣渤海使小野國田守之回國,特地為普照帶回一片脊甍。這片甍原是砌於寺院大棟兩端的鴟尾,普照每次一進入唐招提寺,就不忘仰頭看看金堂的屋頂。大樑上端所砌的脊瓦,樣子就是照著自己交出的那片唐式鴟尾形狀製成的。
唐玄宗天寶十二年(753年),遠渡日本的大唐高僧鑑真一行歷經五次失敗,終於成功地在薩摩國(現在鹿兒島)登陸,正式進入日本國土,最後於天平勝寶六年(754年)三月,在奈良的東大寺落腳。
八月中的一個午後,我第三度去了東大寺,東大寺是鑑真東渡後,首次登壇授戒的地方。幾片毫不起眼的殘瓦,曾經安放日本三大戒壇(奈良東大寺、下野藥師寺、太宰府觀世音寺)的屋頂上。鑑真不僅在東大寺請立戒壇,還在奈良創建唐招提寺。唐招提寺的金堂,是日本現存的唯一的奈良時代金堂建築。天平時期的幾片瓦撐起佛光普照的人間。
離福岡不遠有個小城是唐津,是遣唐使登船的渡口。年輕的學問僧為了引進佛法和大唐文明,遠渡重洋。《天平之甍》中,普照、業行、鑑真等人終於搭乘第十次遣唐使船回日本,但在途中因遇暴風雨,業行所搭的船不幸遇難,而其花費畢生心血所抄寫的經文也石沉大海,小說中對此有深刻的描寫:經卷以極短的間隔,一卷接著一卷沉到海底的過程,予人一種無休無止的印象,看得普照怵目驚心,不由悲痛地迸發出一種確實已無可挽回的絕望感。以後,每當普照的眼光一接觸到那一片海面,耳中就似乎聽到業行絕望的悲叫聲。小說中,一心積極邀聘鑑真赴日的榮叡,卻在第五次護送鑑真渡海的途中不幸病死,而對此事原本不那麼熱衷的普照卻在冥冥命定中完成所有人的志業,歷經種種挫折和苦難,普照與雙目失明的鑑真如願抵達日本。
此刻,鑑真大師由奈良的唐招提寺回到原來登岸的九州,芸芸眾生在博物館偶遇,領受佛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