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M
◎郎呆看面就哉
近來媽媽常側著臉對我說話，她總講完一句台灣俗話便在微笑間打住：「郎呆看面就哉。」
其實就連我也知道，自己的天然呆，早已不是一年兩年、甚至十年二十年的事情，雖然每次都是事後諸葛，卻硬是戒不掉已過半生，面對人與事的二愣子性格。所以久而久之，也就放棄變聰明這樣的努力。反正不惹事的慣性一直都在，即便社會那般艱險，向來也都與人相安無事，我也就不再買那些教人更聰明地如何如何之類的書了。
◎人呆本事多
記得是國小入學前，爸媽耗盡青春的血汗，用現金在台中市鬧區買下一棟兩層樓透天小店面，一樓當營業空間、二樓作為家居。只是才買房不久，整棟房子就燒個精光、一點不剩。於是，媽媽將我和大妹，暫時帶到新營紙廠分派給外公的日式宿舍，託付給外婆。
當然，帶小孩是很累人的事情，於是，當年就讀初中的小阿姨，每逢周末時，就要負責看著我們和表弟妹們。但是，讀初中也是很累人的事情啊！小阿姨根本就不想帶我們到紙廠附近的小學盪鞦韆，看著一群小孩晃來晃去。於是，小阿姨就跟我和妹妹說：「那一帶的樹林間，有很多很多咪咪仔（魔神仔），會把小孩抓去吃掉，從頭開始吃，一口接一口，連腳趾頭都吃得一乾二淨！」當然，我和妹妹都做了很明智的選擇，再也不肯往那頭去。
於是，妹妹便和表妹在榻榻米上玩起紙娃娃，我則拉開也是落地窗的兩扇大紙門，從窗口跳下高約一公尺的窗外，又從前院助跑、打窗外跳入窗內，如此反覆、從不嫌膩。
小阿姨對我厭煩極了！又見我腰勁腿勁都好，於是，便要我和表弟們，爬上後院豬圈再攀上屋頂，像三隻猴子溯上芭樂樹，多摘一些鳥芭樂（果實小小的台灣土芭樂）。而周末很長時間很多，小阿姨要我們摘愈多愈好，我們就一顆一顆將鳥芭樂，從樹上扔向地面，投進小阿姨和妹妹們四下弄來的炒菜鍋、臉盆、洗衣簍裡。當然了，連摘一兩個小時的鳥芭樂也很累，於是，我和表弟們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而小阿姨打賞妹妹和表妹幾顆鳥芭樂後，就坐在嬸嬸的裁縫車前，一邊狂啖鳥芭樂一邊寫作業。
至於年輕時，大家的長相少不了都有可看之處，記得二十來歲時的一個傍晚，我從鄰近步行回家，就要到家門口了，迎面走來一個女孩子。那女孩雙眼對我直瞧，都沒偏離過，我愣了許久，由於怕被錯解，不敢伸手摸褲襠，便兩百七十度鞠躬彎腰，確認自己長褲拉鍊確實拉上後，才又挺過身來向前走。當然，那女孩再如何矜持，也笑得嘴巴都歪掉。
其實任何人只要坦白，活了五十幾年之後，可以信手拈來的蠢事都很多。不過因為我的特別多，就在這裡打住，畢竟看文章的人有良有無良，這種內容別敲太多為妙。
◎然而我選擇憂鬱
實際上，我的天然呆不是腦神經結構比常人筆直，而是打母胎遺傳來的。為了保住媽媽一點起碼的形象，在此我略過不提。因為儘管天生的喜劇性格相同，我與媽媽卻反向選擇：媽媽選擇一生的包容與歡樂，而我則沿途攬上無名的憂鬱。
然而人生彷彿一支萬花筒，稍稍轉動刻度，眼裡所見就是另一番面貌。是苦是樂、歡悅或憂悲，全轉動在念頭的一個微小刻度間。遇上挫折，往生活的明朗處看，愁眉轉眼舒展、遇事心寬易解；可若是煩惱當前，又直往暗處張望，那不但憂愁壅塞心口，即使無關當前的一切麻煩，都一一找來。腦裡沒得塞就往心裡放，心中也擱不下了，性情就開始走樣，由心想開始擾亂生活，招來身心的種種痛苦；要不就是行為失序，打擾他人安寧或恍神鬧出禍端。若是這樣還不懂轉轉念頭，真的就離藥物不遠了。
我的人生早在少年時，就選擇了憂鬱的刻度，因此，他人見我是歡樂而光采的人生，我卻毫無自覺地，一個刻度一個刻度轉向陰鬱，終於看得眼前一片悽慘，幾乎醃漬在所有能夠想及的憂憤裡，弄得健康大壞，從此依賴身心科與家醫科藥物過日子。直到這些年來，才情願也不情願地轉轉，看見屬於自己、也屬於他人的人生全景。你猜，現在我眼裡看見的，都是些什麼？
◎選擇的權利與能力
面對生活的難題，時下頗有許多人跟之前的我一樣，忘記自己有選擇的權利與能力。彷彿面對困境，煩惱是唯一觀法，而痛苦必須抱在懷裡，自己的心因此成為自身大敵，迷迷糊糊地，養成自己與自己對戰的慣性，身心疲勞難當卻無法自休。
就我個人而言，這不能不說是天然呆的暗黑版本。因為不管多小的打擾，或多大的麻煩，我對自己有權利選擇，也有能力選擇如何面對外境的角度，完完全全的，就在心裡忘得一乾二淨。當然，對選擇之後所將帶來的改變，也就一無所知。渾然不曾想及經過選擇之後，生活與人生必然轉變；而面向光源的心，終究能善化際遇，眼前會是何等風貌，尚待一切努力與機緣的洗禮。
其實，只要我們對自己仍有期許，人生的萬花筒終究會在手中轉動的。因此，當我百無聊賴地轉動幾個處世的刻度，眼前向來陰慘的鏡像，因此有了幾分瑰美；好奇心驅使下，我又轉動幾個刻度，光線更為明亮、色彩也愈加鮮豔。
於是，我幾乎三百六十度反覆轉動人生這把透鏡，彷彿事不關己地穿透念頭，對照周遭的人事物，以及隨興想及的點滴。心眼不濟了，就一切擱下，或再次煩上心頭；興致又來，便又轉啊轉啊！看吶看吶。這般日久，我的愁苦遞減，而言行與心境一天天豁然、舒展。為自己賠上青春，換來的一身疾病、與纍纍的絕望與痛苦，感到荒謬得離奇。
近年來，我又是開得起玩笑的人了，所以這些時候，媽媽常側著臉對我說話，她總講完一句台灣俗話便在微笑間打住：「郎呆看面就哉。」
我或許看看媽媽，忙著例行工作，或幫忙家中雜務，卻兀自笑在心裡。而當我不意抬頭，家中幾乎休業的髮廊還保留的幾面擦得透亮的鏡子裡，我雖然多了皺紋，卻滿是微笑與活力。當然，早早攬上的藥物免不了賴藥性；然而面對每天的生活，以及由此串織的人生，其中的節奏不但充滿生命力，更彷若一顆顆小小的圓形光點，水滴般輕巧地拍打生活。就像心跳映上光源般，開心時、思索乃至煩惱時、玩笑時、忙碌時、呵欠時，拉上被子、酣足地入睡時，都有色彩紛呈、泛光而來的生命音頻與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