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國能

每個黃昏看來相似，但仔細觀察，亦有不同。夏天的黃昏在絕美中使人略有傷感，冬天則是肅穆沉重，令人留戀懷想。當此秋際，浩然無邊，高樓相對，巍然似逢敵手，略感人生尚有太多追逐，卻漸漸時不我予。

黃昏是一個悠然的紳士，時間一到，便從遙遠的山頭，那張舒適的椅子上起身，以輕鬆而穩定的步伐緩緩踱步而來，為每座高樓的每扇窗關閉或點亮燈火，為天空著色，用他非常詩意的手指，幫天際掛滿星月，晚課的香烟裊裊，鐘鼓遲遲；古老的教堂深處聖歌的合唱，彩繪玻璃外一朵迎風搖曳的花映襯世間庸擾，疾行的歸人或是不知該歸去何處的人在街上擦肩而過，每個聚散都是緣分，黃昏將一切看在眼底，既不評論，亦無憐憫，日復一日，很少有人發現他，除非是一兩位詩人，一兩位畫家，他們留下感傷的美，卻也不知為何而感傷。

第一次明白黃昏，是在十三四歲的時候，降旗儀式結束，全校都放學了，只有我們少數幾個班級，還須留在靜謐的校園自習或考試。學校旁的軍營大約在五點就放起流行的歌曲，我們則在燈光慘白的教室寫考卷，我覺得每一題都很難，尤其窗外的世界讓我分心，灰藍天幕與淡橘色的彩雲，市聲隱隱，歌聲依依，那時我已讀過鄭愁予的詩：「紅與白揉藍於晚天，錯得多美麗，而我不錯入金果的園林，卻誤入維特的墓地。」我也讀過歌德寫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我喜歡那些詩句，喜歡那些尚未體會過的愛情想像，少年的煩惱，在黃昏，在夜幕低垂之際如此清晰。我忘了所有的公式、英文時態和國文解釋。檢討完考卷，黃昏已經沉落，悠然的紳士挽起皇后的手，走向長廊的盡頭，她長長的黑色裙襬拖過大地，留給人間淒迷的夜，繁華的台北滿城燈火，我的心頭卻只有一燈孤影，對僵化的讀書考試無限感嘆。

幾年後，有一天我讀到了「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黃昏便有了另一種神祕的浪漫。在台中的大度山上，大學上課直到六點，下課時天空還是亮的，但校園只剩殘光，人語匆匆，我覺得周圍每個人都好像有所奔赴，只有我一個人漫步在這樣的光景裡。無處可去，卻也並不寂寞，那些相思樹林後掩映的殘霞很美，那些搖盪在心中的詩詞或故事一樣很美。我可以坐在圖書館前的石牆上好好沉思一下，享有片刻輝煌的自由，在筆記本上塗塗抹抹，幻想自己或就是葉珊筆下那個「又是風起時」的青年！咀嚼「愛我因為愛的緣故」，文學太美，但現實還是存在，當夜色籠罩山頭，我或是盤算去哪裡吃個自助餐，等一下去禮堂看一部俄國黑白電影，塔可夫斯基；或是去社團下一盤圍棋，不然約人找個便宜的咖啡店聊聊文學，高談闊論，得意忘形。

每個黃昏看來相似，但仔細觀察，亦有不同。夏天的黃昏在絕美中使人略有傷感，冬天則是肅穆沉重，令人留戀懷想。當此秋際，浩然無邊，高樓相對，巍然似逢敵手，略感人生尚有太多追逐，卻漸漸時不我予。

不知何時，那些年總與女孩相約在這樣的時刻，吃飯、閒談、散步，漫無目標，卻也行來安穩，深深發現黃昏的寧靜如此遼闊，潛遁在每一葉的秋風中，包蘊於許多的懷念裡。何時兩人成了三人，牽著孩子稚嫩的手，走在熟悉又熟悉的同一條路上，我有時會想起青春時隔壁軍營的歌聲，有時會想起大度山微溫而遙遠的風，但那些都已是非常詩意的回憶了。不知何時，孩子長大，有了自己的美與黃昏，我已不能與她共享夜幕低垂時的神祕時刻，我又回到獨自一人，在窗邊敲打鍵盤，書寫一些淡如煙海的往事。

如今我的黃昏總是不知不覺來到，又無聲無息消失。有時在運動後，走在靜靜的校園，空空蕩蕩的操場為斜照所占滿，偶與鳥雀靜觀夕陽沉落的背影，牠們忽然振翅飛去，留我一人懷念幾小時前的偉大帝國；有時從一本書上離開視線，發覺窗櫺上的葡萄藤已染秋黃，大地從不欺我，所有的預言都將實踐，我們很快就有殘荷後的新蓮子，很快就有無須解釋的黑暗，見證如露亦如電。而有時，巷弄裡傳來琴聲，一首新的曲子，一次年輕的冒險，一次少年的記憶，多年後弄琴人還會記得今天黃昏的霞色嗎？此刻是一個小小的裝飾音，賦予漫長樂曲剎那間的悸動。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日子拚命向前奔跑，此刻，黃昏走遠，夜幕已垂，一日如沙漏中落下的一顆細沙，已和無數的昨日無法區別。我想起高中住校時，每天只有六點到七點半，可以晚餐、洗澡和一點點自由活動，我總是盡快料理庶務，帶著一本講義假裝要去讀書，卻在並不太大的學校裡閒晃，行政大樓前小小的魚池水聲激激，圍牆邊椰子樹瘦削的孤影，養鴿人家中飛出的群鴿在天空來回飛翔，牠們為什麼只是盤旋、不肯離去？一條小徑，沒有什麼同學走過，兩邊是綠油油的楓樹，我把詩寫在數學講義的封底，或是《狄克森片語》的留白處，人生好像掀開了黑夜的長幕，透進一絲光亮。等到教室的燈全亮起，晚自習開始，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坐在位子上，一面用隨身聽偷聽中華職棒的比賽，一面準備明天要考試的範圍，偶爾刪改剛寫好的詩，雖然那並沒有任何意義。

那些日子，在光明與黑暗交接的一剎那，我的心和世間一樣頓起無數生滅，平林新月，小樓獨立，此刻人間像一顆小灰塵，卻也很可能就是無盡的宇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