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義大利電影配樂大師顏尼歐．莫利克奈（Ennio Morricone）於七月六日以九十一歲高壽病逝羅馬。原定將在今年秋天重新登場的經典名片《新天堂樂園》（Cinema Paradiso），乘此機會提前推出，以三十周年紀念放映的名義，與影迷一同懷念這位天王級作曲家。

在以往的膠卷年代，一部受歡迎的影史名片可能每隔六、七年就會捲土重來，有時是庫房裡挖出來的舊拷貝，有時則特別標榜「重新拷貝，空運來台」，務求雖是舊片重映，也要一絲不茍，毫不馬虎。

這次受到疫情影響，台灣地區沉寂多年的舊片重映影壇慣例，改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選片邏輯，重現江湖。《新天堂樂園》本身洋溢著濃濃懷舊氣氛，也得此機會再於銀幕重現光芒。

當年初見本片，還是個不懂事的少年；然而，孩提時對「電影」的美好記憶，以及後來對「藝術創作」的躁動情緒，在腦海裡撞擊，一邊望著銀幕，竟不覺落下眼淚。

尤其劇終前連續三場重頭戲：首先是男主角重訪廢棄的新天堂戲院，昔日光鮮的夢幻影宮，如今堆滿塵埃，我們親眼目睹天光射進了瓦礫廢墟；但即便如此，「電影」仍然繼續發生，當年的放映小弟如今已是名滿羅馬影壇的大導演。

接著，在那群與戲院有深厚感情連結的鄉親父老注視之下，轟然一聲，老戲院被夷為平地，年輕男孩騎著機車飆入警戒線內，在漫天塵屑裡尖聲高叫，覺得自己追到了「刺激」，把握了「青春」。

筆者自幼就是影迷。一開始當然還看不太懂光影故事，但戲院前的巨幅看板、售票口旁玻璃櫥裡的海報、劇照，都是打開想像力的最佳鎖鑰。之後有更多機會隨家人前往西門町或新興東區的戲院消費，每次看電影前後都興奮不已，眼觀四面，耳聽八方，從戲院的周邊環境到購票流程、建築特色、現場氣氛，再到大幕徐徐揭開、放映預告片、唱國歌的隆重儀式，繼之才是正片，然後散場、回家。

第二天一覺睡醒，還會取來紙筆，塗塗抹抹，把前晚印象裡的《白雪公主》、《月宮寶盒》、《江山美人》，一筆一劃，留下寫真。這一整晚的活動細節，再加上第二天、第三天的回味，整合起來，才真正「完成了『看電影』的動作」。

去年得知上海電影節將映《新天堂樂園》，特地搶下它在上海大光明戲院的場次。大光明是一九三○年代留下的氣派老院，挺過戰亂，挺過蕭條，挺過改建和急速發展的浪潮，如今成為上海最重要的文化地標之一，在此觀賞本片，別具意義。

電影在男主角進入廢墟探視，之後炸戲院，飆車族闖進塵埃裡呼嘯。然後，大導演帶著已故瞎眼老放映師留給他的膠卷鐵盒，回到羅馬，在私人試片間，扭開了放映機。

一束白光投到銀幕上，所有的青春回憶，一幕一幕，一場一場，一格一格，全都回來了。吻永遠會是吻，嘆息永遠會是嘆息，時光飛逝，但電影仍在，愛電影的心仍在。

三十年前看到這裡，是我第一次在電影院裡落淚。

不是因為兄弟姐妹搶了我的玩具，而是第一次體會到被「歲月」感動，原來是這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