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煒智

不經意憶起金嗓子周璇。算算年月，今年恰是百年誕辰。

一代歌后，命比紙薄；兒時幾乎流落煙花，進入歌舞班後別無寄託，歌唱舞蹈幾乎是續命的唯一生路；登台表演救亡歌曲，一句「往前進，周旋於沙場之上」引來喝采，大師黎錦暉賜名「周旋」，後改「周璇」，因歌聲纖緻光燦，人稱「金嗓子」。

周璇生於亂世，也成名於亂世，十五、十六歲參加電影《馬路天使》的演出，以質樸本色演活上海弄堂裡把玩鳥籠、逗著小雀的「小紅」，「天涯呀，海角呀，覓呀覓知音」，一曲竟成歌讖，直至她生命盡頭。

每當想起周璇，就不禁感慨——這位藝術家嬌小的身軀和如金堅貞的歌喉裡所承載的種種，完全是整個時代的藝術姿態刻在歷史的痕跡。

周璇早期作品留下的不多，最可惜《三星伴月》失傳，從劇照看起來場面宏大，更有名曲〈何日君再來〉，然而劇中人如何「喝完這杯再說吧」，只能自己想像。

日占上海的「中聯」、「華影」時期，周璇拍片量不大，卻多是傳世傑作。氣象萬千的《紅樓夢》由她飾演林黛玉、避談時局只能假託的《漁家女》，更有〈交換〉和〈瘋狂世界〉等金曲，至今仍讓人聽出耳油。

此外，還有大型歌舞片《鸞鳳和鳴》，影片結尾前她唱起「真善美，真善美，它們的代價是腦髓，幾件不帶酸辛味」，道盡藝術工作者的心聲。結尾高潮再唱〈不變的心〉：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

字面上本是旖旎情歌，然而周璇先唱花腔，再有女聲相和，歌到巔峰轉為男女混聲，男主角黃河更回身把指揮棒對著全場觀眾，大家齊聲歌詠：「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心，一切都能改變，變不了是我的情，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生命！」優美的抒情歌化身為激昂的進行曲，在日占上海，歌無雙翼，卻翩翩飛起，飛越太陽旗的疆界，飛向時間和空間都無法拘束的永恆。

周璇在戰後轉進香港，拍攝《長相思》、《花外流鶯》、《歌女之歌》，還有《清宮秘史》、《彩虹曲》、《花街》。為避內地橫禍，當時的電影工作者在香港複製了一個上海影壇，繼續拍片，繼續謀生，周璇在這些電影裡更成為上海、成為中國的化身。不管扮演什麼角色，只要她開口一唱，我們彷彿就回到得以安居樂業過日子的上海。

她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她唱「大地充滿清香，雲雀在歡呼飛翔，空谷裡傳來一片迴響，為著這河山歌唱」。這些想像，這些寄託，幾乎就跟當年那位險些落難的少女一樣，藉著歌舞藝術，找到生命的力量。

難怪她唱「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區區十個字，能如此感人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