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徐麗娟

妳正覆踏在母親的治療路程上。

雙腳仍矯健的父親帶妳們去復健。母親耐心教妳復健的步驟，交代妳哪些復健師未必注意到，要真正體驗過的人才知道的細節。母親小心的把妳的腳移放到正確的位置，彷彿幼時教妳學步……

那天妳走出診療室，醫師的話如遠雷在耳邊悶響。走在醫院旁的綠蔭道上，飽含秋意的陽光從樹梢落下，光影像錦袍上亂針錯織的閃閃金線，繡了妳滿身。今天是某種意義上的開始，當妳正沾沾自喜於生活的種種紀錄，膝蓋的破壞已悄然成形。妳的人生隨著右膝提早退化性關節炎的確診，踏進一個新的階段。

退化不可避免與衰老連結，這兩個字讓妳自覺盛年的篇章瞬間裂解：原來妳也踏入跟母親一樣老的境地了。

以前陪著母親複診，妳總同情母親的恐懼。退化不真的是病，也沒有真正對症的藥可吃。怕妳擔心，媽媽不常提自己的疼痛，妳也覺多說無益，所有溫柔的話僅輕輕滑過表面，哄媽媽而已。

但痛在自己身上就不同了。

彷彿河裡同時夾帶著沙與金，行走以前帶給妳快樂，現在帶給妳痛苦。妳膝蓋裡的每一個變化都與醫療書上所陳述的字眼相同：刺痛、僵硬，在活動關節時，有不正常的磨擦聲響，無奈的扣緊經典症狀，連疼痛的夢境都像拾人牙慧。妳現在才知道，當時安慰母親時，母親不多說痛其實也在哄妳啊。

時間給過母親的，如今，慷慨的，提早給了妳。

當妳痛時，義工同伴與辦公室同事都非常關心，但痛是自己的，旁人本就無法感同身受。妳在醫院等門診時，偶爾會有老人家問妳掛號批價的事，妳耐心幫忙，有幾次在那些老人眉眼裡，妳彷彿都看到母親。忙著到處當義工，為陌生人服務，而母親那些冗長費時的復健，妳一次也沒陪伴過。

想到這些，坐在診療間時更加坐立不安，妳暗暗嫌惡起自己。

等待進一步檢查時，妳感覺到右手無名指微微腫痛，應是昨日的小割傷吧。昨天辦公室裝修結束，工人走了以後，地上散了些碎鏡片，妳彎腰整理時，不經意瞄鏡自看：黑白黃雜色相間的亂髮，皺紋壓擠出多餘的皮肉，失神的瞳孔，微撇的嘴，鬆垮的下巴，這就是現在的妳啊。彷彿臉紅羞愧，妳急著把碎片掃淨。在時光的沖刷中，首先從妳身上跌落的，就是這些微小的毛髮或肌膚的光澤之類的碎片。在此之前，這些歧出的試探，妳尚無知覺。撿起碎片時，妳手指不小心被輕輕割過。

妳走路一向很快，單只是因為習慣，不是真的需要。急疾的行走，有一種立即順勢的流暢節奏，習慣於這種快感，就慢不下來。幸運的妳，生活裡從無陰影，所以對身邊的事情毫不在意，妳總以遠方仍遠的姿態行走。但現在，因為雙膝腿力不均，快步行走時，常扞格不順，妳覺不習慣。但誰會對退化有經驗呢？此生都是第一次。

看完醫生之後，妳並沒有吃那些止痛藥，不出所料的，身體對關節的變化愈來愈敏感。半夜抽筋的疼痛總有幾次，神經彷彿在巷子裡找車位，痛感巡邏般繞來繞去，整夜裡總和相同的街景不斷重逢，找不到出路。

母親給妳一大盒她試過有效的的營養品，吞下一把一把的保健食品，願它能順利通過食道，到達遙遠的膝蓋，去緩解潤滑妳的疼痛。

母親帶妳去看中醫，師傅說妳的血氣不通，拍打關節處，可使血脈貫通，氣暢了就不痛了。妳使勁拍打膝蓋，膝蓋安靜的承受，紅印逐漸清晰浮現出妳的掌痕，小小的，充滿驚嚇的五指痕。房間裡很安靜，好像聲音被掌聲揚起的塵埃濾掉似的，也許穴脈已通，但聽不見汩汩的血流聲。

妳正覆踏在母親的治療路程上。

雙腳仍矯健的父親帶妳們去復健。母親耐心教妳復健的步驟，交代妳哪些復健師未必注意到，要真正體驗過的人才知道的細節。母親小心的把妳的腳移放到正確的位置，彷彿幼時教妳學步，時光倒轉，非常奇異的感覺。併躺在診療床上復健，妳與母親日漸老去的靈魂中的某一部分相認，不僅僅因為血緣。

妳和母親也去泡溫泉。

熱煙氤氳，眾人各自與溫度安靜協調。池裡對面老婦人的肚子有著一坨柔軟下垂的脂肪，如同老樹年輪層層疊成一圈一圈，中間有一條縫線跳躍抖動著，在脂肪層間若隱若現，不知是剖腹產或內臟手術留下的線索，那肚子可能有過胎兒，現在可能剩著一個殘破的胃，或一只形單影孤的腎臟。她的身影彷彿是妳的鏡子，妳被熱水泡得紅通通的膝蓋深處也隱藏著什麼？

現在妳會固定陪母親散步。

母親拄杖，妳戴上護膝，繞著公園散步，有隻貓若無其事的跟在後面，妳彎下腰撫摸貓的頭，感受到溫熱柔軟毛皮之下的纖骨，活著的線索如此清晰。環顧四周：身邊的貓，葉上的蟲，花裡的蝶，或大或小的生物，依著不同的節奏加速，身上的每一吋肌膚都留有歲月的印記，旁人未必清楚。但萬物皆有時。當身體輕輕沾過腐朽之氣，之後的每一天，日常不再平常，妳覺察到內心深處對未來難料的深深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