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獎者╱徐麗娟

不像一般的傷口，只要經過痛楚、流血、治療、傷口漸漸結痂後剝落，新皮膚即使帶著疤痕，終會真正的痊癒。退化則是不動聲色的破壞，沒有奇蹟，一旦開始，不可逆轉。

妳把同事給的成片苔蘚小心翼翼鋪在花盆裡，稍壓緊實些，再仔細澆滿水，只一瞬就把盆栽單調的表土變得雅致。

點綴平淡的生活本就需要華美的收藏。

生來一張大眾臉的妳，活在貧瘠單薄的平凡中，理解到自己的微不足道，為了讓生活添色生意，妳開始到處去做義工。

就像在陽光下飛舞的灰塵，藉著光，渺小的塵粒於是能被看見。在那些被妳幫助的人眼底，妳看見自己的倒影閃爍發亮。無償的善意讓人變得高貴，那些謝語在妳心底如此響亮，幾乎要震出回音。有一刻，妳覺得自己的微小也有偉大的可能。

因為是義工，下班後，妳在家總待不住，即使膝蓋常隱隱作痛，妳仍在假日去掃大馬路。剛掃完的馬路，墨黑的柏油路面在陽光下乾淨晶亮，綠蔭濃密輕覆其上如姣好眉睫，看著看著，妳感覺自己的靈魂也像被輕輕洗滌過。原先坐在家中，被迫接受媒體發散的那些喧嚷，驚懼，仇恨，憂心……宛如沒發生過，某種神祕的光影射入妳的瞳孔，綻放出難以名狀的光輝，讓妳沉醉其中，滿心感動。慈善會的活動妳出錢出力，覺得自己只要真心誠意的撫慰，妳與那些受傷的人之間必定能互相理解，擁抱，痛哭流涕。妳真心以為。

妳每星期回娘家吃一次飯，看看年邁但身體還算健康的父母，吃母親煮的飯菜，逗父親開心。母親有病痛時，妳只在聽病情的關鍵時候去，父母親說他們會照顧自己，叫妳放心。

母親從不妨礙妳做自己的事，這幾年妳曾做的不過是帶母親去看過幾次骨科。母親的退化性關節炎非常嚴重，暫時還不適合置換人工關節，加上陳年骨刺的毛病，讓她的行動不如以往俐落，每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休息。

看診時醫生說的話，妳一邊聽一邊想：等下要如何寬慰母親，不讓她害怕。

「那要怎麼治療？」妳問。吃藥打針或復健，只要提問有了答案，妳就馬上安心，好像只要照著醫生的囑咐做，問題就能解決。看完醫生後，妳只幫媽媽換了雙柔軟的鞋，母親客氣的說復健有父親陪她就可以：「去忙妳自己的事吧！」

不像一般的傷口，只要經過痛楚、流血、治療、傷口漸漸結痂後剝落，新皮膚即使帶著疤痕，終會真正的痊癒。退化則是不動聲色的破壞，沒有奇蹟，一旦開始，不可逆轉。母親那麼聰明，她心裡當然清楚，但妳的安慰，她也點頭聽著，從不說悲觀的話。彷彿無事，妳回頭又專心開始忙。

妳上班全心，當義工全意，這麼認真生活，妳以為自己並未錯失什麼。

暗藏的伏筆在生活中等著妳。

那天妳幫鄰居去國小當義工，在放學時維持交通安全。傍晚下班，突然下起大雨，妳匆匆停好車，但離開時把手機忘在車上，雨勢來得又猛又急，因為正在放學中，不能馬上撒手不管，妳隨便披上簡便雨衣，開始執勤。雨箭從四面八方攻擊，在妳皮膚上輪番炸出小小的疼痛，綠燈時，妳張臂護衛小學生過馬路，雨水從衣領袖口細縫滲入身體，黏黏溼溼的不快。

狼狽至極的時刻，妳竟然看到母親的身影，她從小學對面的內科診所撐著洋傘慢慢走出來，是腸胃不舒服嗎？還是其他妳不知道的痛？傘輕骨薄，抵不住暴雨，手上又拿著一大袋藥，步伐蹣跚的母親才走出去沒幾步就放棄，一身溼的退回診所騎樓。妳專心望著對面，四周人聲喧囂盡退，隔著馬路兩端，雨幕淋漓，妳與母親在迷濛中相對，母親沒認出妳。她耐心的坐在診所外面的塑膠椅上等待，神色憔悴，眼神空洞，老態倦容盡露，雨聲磅礡中，她拿起手機打電話，但似乎沒有人接。妳記起父親跟老人會的朋友到花東旅行。

勤務終於結束，妳焦急的把旗幟交回警衛室，在校園裡疾步快走，想趕著去對面接母親。驟雨停歇，母親已先離開，妳只好去開車，發動前先順勢檢視手機，一通來電未接，母親打的。

在那陣驟雨之前，妳常覺得自己是大樹，張臂遮蔭，照顧許多不相干的人，所謂善，不過如此吧。直到撞見母親孤伶伶看病這一刻，妳對自己以前的無感無知覺得羞愧。母親怕妳上班操煩，對病痛大都自己忍耐，很少抱怨，配合妳的乾脆俐落。因為愛，母親寬容妳的潦草相待。

妳焦急的趕回娘家。

「有哪裡不舒服嗎？」

「沒事啦，胃悶悶的，吃了藥就好了。」

晚上妳跟母親兩人吃飯，母親只抱怨說下午雨怎那樣突然。

「那時妳人在外面嗎？有淋溼嗎？」

母親叫妳帶點菜回去，也沒再多解釋自己的腸胃，她一向不喜歡讓妳擔憂。因為羞愧，妳也不敢提下午執勤的事。

然後生活中更深的隱喻從妳膝蓋發痛開始。膝蓋的刺痛已經暗帶著羶腥氣味，再忍耐不住，妳也去看了母親的主治醫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