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閃電剛過，父親的肖像亮在堂屋的正上方，父親的眼睛和電光一樣具有震懾力，他好像正在駕馭著老屋，使老屋在搖擺中保持著平衡。




今年的雨水特別多，母親每天都看電視天氣預報，她念念不忘鄉下的老屋。

在風雨交加的夜裡，她總是一個人蜷縮在房間的角落裡默不做聲。我知道她的思緒正將老屋的屋前屋後繞了一遍又一遍：老屋的地下溝不應積水，老屋的瓦縫不應有缺漏，三十幾年的土坯老屋啊，不應在電閃雷鳴中轟然放倒……一道閃電剛過，父親的肖像亮在堂屋的正上方，父親的眼睛和電光一樣具有震懾力，他好像正在駕馭著老屋，使老屋在搖擺中保持著平衡。母親說父親還沒投胎，還在管老屋的閒事呢，她堅信這一點……

我從十二歲隨父母遷到城裡生活，的確很少去想鄉下的人和事了。要不是父親早逝，前些年母親又堅決回鄉下去守老屋，我真的將自己當成了標準的城市人了。對於鄉下，我和妻子一樣有些不屑一顧，那個土磚房子就算倒了又值幾個錢？母親卻說房子是絕對不能倒的，只能人為拆掉。她說：「你們幾個孩子都在外面工作，屋子倒了沒人管，說出去多不中聽。」她這樣說，我竟無言以對了。

我拿起電話，打給遠在家鄉縣城的哥哥。他說，這事不用我和弟弟操心，他都安排好了。我哥那人說話胡吹在老家一帶是有名的，他的話可不能盡信。我於是又給村裡打電話，村裡回話說早有人安排好了，我哥的確也回去過一趟。母親知道這些後，懸著的心還是沒有完全放下。

在母親看來，城市裡買的房子是沒有根基的，不能算是真正的家宅。這一點我也認同，比如現在居住的這個半空中的空間，天花板是別人家的地板，地板是別人家的天花板，在墻上釘一個釘子也害怕鄰居來敲門。要是真的沒錢了，交不起管理費，水電都停了，相當於門也被人查封了。多年的輾轉，我與母親在認識層面上還是有很大的區別：我的生命中只有水，她的生命中卻有根。

我試圖去說服母親，想舉例告訴她生命流轉無常的道理，從吃晚飯一直說到新聞聯播開始，妻子也在一邊幫腔著。等天氣預報剛過，母親就發話了：「自從你哥當兵、你出去讀書、你爸去世到現在，我們一家人十七年沒吃過一桌團圓飯。」

母親記得真仔細。現在我們天各一方，都有自己的小家，可在母親的心裡，我們總也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就應有一個更大的大房子。接著，母親就提出在老屋的地基上重新蓋房的事情。我和妻子都笑了。妻子說：「媽，你還能活幾年呀，就和我們過不好嗎？」

母親說：「我是為你們好，我死了眼一閉，什麼也不用管。看不準的事情太多了，要是你這兒發生地震，連個避難的地方也沒有！」

我今天才發現一向樸素的母親內心卻是豪華的，但這種豪華一點也不過分。母親回鄉下的那幾年中，她又重操舊業，做起農活，為了幾千元的收入，她的頭髮明顯白了許多。更令人痛心的是，她累出了一身病，前年開刀時，又將她積攢多年的心血花去了一大半。母親堅持不要我們為她花一分錢，她多年潛藏的夢想，到今天可能要得到兒子媳婦們的支援才能實現。

其實，母親的想法只不過是將老屋重新翻修一下。我和妻子都堅持認為，要蓋房就一定要蓋好，最好是蓋一棟像樣的別墅。可要實現這個願望，總得要多積攢一些，等手上有閒錢了再去享受。母親嘆了嘆氣說：「我這一輩子恐怕沒那福分吧，要不是前年的病……」

正說著，村長突然打電話來了，說是叫母親去接。我怔在那裡，莫不是天有不測風雲吧？母親接過電話，好半天才笑出來，她竟是那樣發自內心的高興。我知道是好消息，要過來電話，問個究竟。

原來，母親上次來我這裡時，向村裡作了一次心理闊別，她將積攢的錢全部捐給了村裡用來修建祠堂。在她的帶動下，全村人紛紛捐款捐物，到現在籌備工作基本完成，奠基的吉日也定下來了，村裡是打電話來感謝和送祝福的。

我問母親，是不是不打算蓋房子了？母親說：「我是沒這命呀，村裡現在就剩我家那間最大的土坯老屋了……那祠堂倒是要蓋的，你父親小時候就在那裡讀過書……」

這些年，隨著海外華人華僑來大陸尋根者逐年增多，我也開始不排斥這些老古董。聽母親這一說，我似乎一下子開悟了許多，原來人總還是要有個叫做「根」的東西，原來「根」的含義竟是這樣刻骨銘心！

舉目向北，越過崇山峻嶺，那裡有我的老屋。風雨中的老屋，您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