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本不討厭那個畫家的。他像父親一樣，有極爽朗的笑聲和極豁達的心胸。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他是不能代替她深愛的父親的。





父親去世那年，正是她自尊心極強的時候，黑紗都不肯在同學面前戴，更不必說讓人背後指點。母親是怎樣一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父親剛走幾個月，就迫不及待地要尋另一個人來充滿這個處處都留著父親影子的家。

所以，當她看見樓下那位時常背著畫板的中年男子，竟在客廳裡那麼專注地給帶著迷人微笑的母親畫像時，一向溫柔地愛著母親的她終於忍不住朝母親聲嘶力竭地發了火，而母親則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去。

已是高三功課最繁重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聽從老師和同學的勸阻，很堅決地從宿舍搬回家住。樓下的中年男子依然常上來，一下下地很執著又很小心地叩著門。不管是在聽英語磁帶還是已躺下休息，她總是很尖聲地喊：我媽不在！有時候，敲門聲會停止片刻，又遲疑地響起來，她便會搶在變了臉的母親前面，飛奔過去打開門，用身子堵住窄窄的縫隙，白著眼冷冷地瞪他一下，道一聲：「麻煩你不要老跑這兒來，耽誤我學習，好不好！」不等那張微笑著的臉說點什麼便砰一下將門關上。

她原本不討厭那個畫家的。他像父親一樣，有極爽朗的笑聲和極豁達的心胸。亦像父親一樣，有寬闊結實得足以讓她和母親安全倚靠的臂膀。可是她知道，無論如何他是不能代替她深愛的父親的。而且在這樣一個巴掌大的小鎮上，丈夫剛去世半個月，便急切地要嫁掉，是多麼「傷風敗俗」的事啊。為了這個家，為了父親的尊嚴和榮譽，她決定抗爭到底！

填報志願的時候，她違背了父親生前讓她考到北京去的願望，瞞著母親報了離小鎮只有十幾公里遠的師範大學。她要用鮮紅的錄取通知書告訴母親：為了這個家的純潔和完整，她甘願放棄自己的前程。做母親的，又有什麼理由不犧牲自己微不足道的欲望呢？

她終於如願以償地考上了那所大學。當她把通知書拿給母親看的時候，母親呆了許久，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她把一塊手絹遞過去，卻被母親狠狠地甩掉了，還給了她一巴掌。

她捂著熱辣辣的臉，轉身衝下了樓，傷心欲絕的她失去了理智，連迎面而來的汽車喇叭聲都沒聽到。醒過來時發現腿上已打了厚厚的石膏。母親的眼也已紅腫得只剩一條細線。

以後的日子，她依然每隔兩天便回家來住，幫母親做做飯，打掃房間。除了上班，母親幾乎習慣了足不出戶地守在家裡了。那個中年男子，她也極少碰到了。

母親終於和她一樣，把一顆心安安穩穩地放在了門內潔淨的小天地裡。只是母親不像她，有看電視到深夜的癖好。母親總是吃過晚飯便早早地拾輟自己的臥室，關了門不再出來。她常在電視節目裡人物嘈雜的對白中，隱約聽到母親屋裡傳來的拉動抽屜的聲音，隨後便是銅錢碰撞的叮噹聲。她知道母親定是想父親了，所以才翻出他生前積攢下的幾千個寶貝古銅幣，一遍遍地看。她為父親高興，也為自己終於做了一件可以告慰父親的事而安心，繼而驕傲。

幾年後，一個類似的夜晚，她接到一個電話，竟是她一直暗戀著的男孩向她求婚！她幸福得差點眩暈過去。在客廳裡隨著電視的音樂翩翩起舞了一陣後，才想起該把這個好消息跟媽媽分享。

輕輕推開門，她一下子呆住了。滿頭大汗的母親蹲在地上，將撒得到處都是的古銅幣，一枚枚地按父親原來分好的類別，撿回抽屜裡。那些在她印象裡一向狼藉斑斑、黯淡無光的古銅幣，此刻卻都珵光發亮，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

她終於明白了，原來幾年來的每一個寂寞的夜晚，母親竟用這樣的方式，把自己折磨得心神俱疲、了無欲望之後才會得以安眠！

後來當她偶爾得知，那位已經搬了家的中年男子，其實是父親臨終前找的值得讓母親倚靠一生的愛人時，她泣不成聲。

她知道，欠母親的一場愛情，縱是傾盡自己所有的關愛，也沒法償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