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娟瑜

「死囝仔」是他的綽號，從小那個女人（聽說是叫「媽媽」）完全不喜歡他。他常生病，身體不好；去上學，功課不好；叫他做農事，他就跑掉。

「都是出麻仔，頭殼才壞去啦！」媽媽對旁人這麼說。其實他也不是真的很笨，勉強中學畢業後還考上了軍校，但後來軍校也讀不下去，只好回家。

我不是壞囝仔

他的脾氣很拗，當他犯錯時，爸爸、媽媽就打他，嚴重時還吊起來打。他們當年沒有足夠的醫學資訊，也不知道他是怎麼一回事，只要一犯錯，就是揍他。

媽媽心裡應該很難過，不是叫他「死囝仔」，就是叫他「夭壽」。媽媽不知道他很怕高音頻的聲音，當她叫他吃飯、穿衣、罵人，他光聽到聲音就煩死了。

初中時，有一次爸爸不知道為了什麼事罵他，他一生氣，便把窗戶玻璃統統敲碎了。那個晚上他完全睡不著，一個人躲在儲藏室裡，他知道他不乖，讓爸媽失望了。後來，弟弟幫忙把玻璃碎片掃起來收在儲藏室，說以後讓他看了「見笑」。

長大後沒工作、沒賺錢，抽菸喝酒樣樣都來，媽媽常說：「他如果乖乖的、會賺錢就好了。」可惜事與願違，他就是他們眼中的壞囝仔，什麼都不是。

「打他！打他！」爸爸過世後，媽媽可能年紀大了，碰到他又惹是生非，就會叫弟弟打他。

弟弟只小他兩歲，體格、身材、頭腦都比他好太多了，聽到媽媽這樣說，弟弟還真的動手就打，好痛啊！

其實，他不是壞囝仔，他喜歡小動物，貓啊、狗啊、雞啊，都很好玩。牠們不會打他，還讓他追著跑。

生命中的貴人

旁人如果見到他，可能會不敢靠近，他的個子矮矮小小，這麼多年來還是不會照顧自己，從不刷牙，牙齒幾乎掉光光，說話還大舌頭，有人說是「臭奶呆」。

他喜歡攝影，也頗有天分，常常到處遊山玩水，好多天都不回家，一個人拿著傻瓜相機、騎著摩托車，全省走透透。拍出來的照片，還得過攝影協會的優等獎呢！

爸爸、媽媽陸續走了，他全身發臭地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許多人看到他就躲得遠遠的。他本來就是「壞囝仔」，他只是一個被遺棄的囝仔，一輩子被人看不起。

但是，有個人卻勇敢地靠近了。她，是他的弟媳。

五十六歲時，他因為心臟和腎臟衰竭而昏迷不醒，弟媳勸他弟弟接手照顧。他們送他到大醫院急救，又帶他看精神科。後來，充滿愛心和耐心的弟媳婦，還引領弟弟從「害怕靠近」，到「學習靠近」，再到「真誠靠近」。

身體逐漸康復後，他會到教會走動，還正式受洗了。

與家人和解

弟弟開始願意接近他，也很後悔當年在媽媽的鼓動下打了他。弟弟還說，小時候在國小的校園裡，遠遠地看到他被同學欺侮，卻不敢靠近。這麼多年來，弟弟也覺得很抱歉、很抱歉……

其實，他最想告訴弟弟的是：小時候，你和妹妹功課好，又很聽話，你們可以坐在電視機前吃飯、談天說笑，而我只能自己一個人躲在二樓的樓梯間，兩手抓著鐵欄杆，遠遠看著電視螢幕，看著你們開心、看著你們和樂融融，我卻怎麼也融不進去……

此刻，他很謝謝弟弟一家人願意收留他、照顧他。他其實不懂自己的人生發生了什麼事，聽說是「高功能自閉症」，這是什麼「碗糕」？

其實，他心中沒有人情世故的包袱，也沒有回憶的苦悶，他現在很OK，因為沒有人會打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