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接海蒂下課，等待回家的公車。電子告示牌顯示還有八分鐘，做什麼好呢？阿嬤說我們來說故事吧。阿嬤先來，說了個唐代小說〈李徵〉的故事。

壞脾氣的李徵，沒有什麼朋友，大家都不喜歡他。有一天他帶著僕人去旅行，旅途中，他愈來愈難相處，脾氣愈變愈壞。在某一個黃昏，經過一座山時，居然氣到追著僕人跑。結果，僕人跑著、跑著跑回來，他卻失蹤了。家人費盡心思找尋，都沒找到他，哭了又哭，慢慢地就放棄尋找了，也慢慢忘記他了。

海蒂在這時插嘴了：「我有一位朋友，叫米亞的，她也很久不見了，但我沒有忘記她，還常常想起她；不小心姨婆（阿嬤的姊姊，常常一不小心就送禮物給海蒂姊妹倆）死了，我也沒有忘記她。」

阿嬤覺得慚愧，人不見了就把他忘記是不對的，於是更正：「其實沒有忘記，只是不知道再去哪裡尋找……」接著繼續說︰過了幾個月，李徵的一位朋友經過這個山頭，忽然遇到三隻老虎。他拔出劍來，嚇那些老虎：「不要以為我好欺負，我可是有皇上賞賜的寶劍的，你們最好都給我走開」。兩隻老虎聽完，乖乖走開了；只有一隻老虎留在原地，忽然開始說話：「請你趕快找地方躲起來，不要讓我看見。我是你的朋友李徵。我現在已經變成老虎，老虎看到人就會想吃，你可別害我吃你。我只是想念家人，想問問他們現在的狀況。」

那位朋友告訴李徵，家人找他找得好苦，好傷心，現在才慢慢恢復過來。朋友從樹叢後面偷看變成老虎的李徵，發現牠的眼睛含著滿滿的淚水。李徵吩咐這位朋友：「回去以後，千萬別告訴我的家人你遇到我的事，也別告訴他們我變成了老虎，我怕他們知道後會更傷心。」然後，那隻老虎就含著眼淚走向森林裡去了。

故事聽完，阿嬤問海蒂有什麼感覺？她說沒有。阿嬤又問：「李徵為什麼會變成老虎？」海蒂似乎從深思中醒來，說：「這就是我想問阿嬤的，他為什麼會變成老虎？」

阿嬤說：「抱歉！我忘了說，其實故事裡他的朋友有問他這個問題。李徵說：『應該是我脾氣古怪，對父母不耐煩，對兄弟不照顧，對朋友不友善，很難溝通。老天於是處罰我跟山林裡不言不語的樹木花草為伍，免得隨便講話，讓別人傷心。』」

海蒂聽了若有所思，阿嬤本來還想講一個〈李衛公靖〉的變形故事，海蒂一聽說是男生的故事，要求阿嬤改說女生的故事。阿嬤從善如流。於是，想拿〈柳毅傳〉的小龍女故事取代。海蒂又說不喜歡聽「龍」的故事，想聽「馬」的故事。阿嬤說：「阿嬤不會說馬的故事，阿嬤的故事都是有根據的，書上有的。」海蒂驕傲地說：「我不同，我的故事都是有創意的。」

於是，上車後，阿嬤乾脆要求聽她的有創意的故事。海蒂於是說了個彩色小馬的故事。

從前有個女孩叫柔柔，因為她很溫柔，又很喜歡馬，她希望自己能變成彩色小馬，老天真的就讓她變成一匹漂亮的彩色小馬。她的好朋友紫悅看到她變成小馬嚇了一跳，還發現她雖然變成馬，卻還能說人話，好神奇，也好羨慕。柔柔說，妳如果也希望變成一匹馬，說不定過一會兒就可以真的變成馬。過了差不多十分鐘，紫悅居然真的變成馬，兩匹馬就一起在草地上快樂地跑跑跳跳。

故事說完了。阿嬤問：「她們為什麼會變成彩色小馬？」海蒂很快回答：「因為她們很乖、很溫柔，又喜歡馬，日夜祈禱能變成馬。所以，老天就獎勵她們，讓她們實現願望，就把她們都變成馬囉！讓她們快樂地一起在草地上玩。」

各位看官請評評理，這叫做有創意的故事嗎？只是把「處罰」變「獎勵」，把「老虎」變為「小馬」，把「男生」變做「女生」，光這樣逆勢操作就能說不是抄襲嗎？何況都是人變動物的故事。但阿嬤還是要嘉許海蒂把人際關係從黑白變成彩色的詮釋方法。

一年多後的某一天，阿嬤終於逮到機會說一說那個海蒂不想聽的有關於龍的男生的故事。

那天，外面下著雨，姊姊海蒂上學去，妹妹諾諾纏著阿嬤說故事。

阿嬤說：「好吧！外頭下雨，我們就來說個下雨的故事吧。」

諾諾聽到是下雨的故事，從沙發上一躍而下，衝去櫃子裡取出雨傘，她說：「先撐開傘，等會兒用。」

阿嬤笑了！雖然是下雨的故事，卻沒有撐傘的情節。

阿嬤說的是唐代小說，內容講的是少年李靖的故事。

因為人間乾旱，僻居山中龍宮的龍母接到上天指令，必須在方圓七公里內的地方行雨。李靖因為打獵迷路而誤闖龍宮，在龍宮借住一宿，因此答應龍母的央求，幫忙騎著馬，騰雲駕霧去行雨。

卻因為一念之仁，飛到他平日常去打獵並接受款待的霍山時，李靖竟然忘記龍母再三告誡：「行雨時只能灑一滴水在馬鬃上」；為求報恩，他撒了十滴水。這個他自以為報恩的舉動，卻為霍山招來滅頂的災禍。原來「天上一滴雨是人間二尺雨。」

故事講到龍宮裡的男人都外出了，女人及婢僕都不能代替去行雨，諾諾很大聲地抗議：「為什麼！為什麼女人不能去下雨！這樣不公平。」生氣之餘，她還跑去拿了一隻棍子權充馬鞭拍自己的屁股，說：「我屬馬，我就是馬，不必另外騎馬，比男生更厲害。」然後煞有介事邊跑、邊叫、邊取了個瓶子在自己的脖子後方假裝滴水。

闖禍的李靖自以為做了好事，洋洋得意回來，卻看見龍宮一片悽慘。原來上天發現霍山傷亡慘重，怪罪下來，龍母及後來回宮的龍子們都受到鞭打的刑罰。李靖非常慚愧自作主張的結果，反倒變成對霍山的人民和龍母的恩將仇報。

幸好龍母並沒有怪罪李靖，反而叫人從東西廂各牽出一匹馬，讓李靖選擇，當作酬謝李靖慷慨幫忙的禮物，並告誡他趕緊逃走，因為上天正在追索罪魁禍首並打算將他嚴懲。

阿嬤說：「李靖趕緊收拾行李要潛逃……」內心正斟酌如何將尾聲的一句西漢興起的諺語「關東出相關西出將」做較淺顯的詮解，說明李靖後來成了大將軍而沒有變成宰相是因為他選擇了從西廂牽出來的那匹威武的馬，而沒挑東廂牽出的溫文馬匹；諾諾卻馬上反對：「怎麼可以這樣就逃走，來，我來想辦法把水收回瓶子裡。」然後，她又一手提瓶、一手揚鞭，要騰雲而去。臨去之前，還駐足認真問阿嬤最後一個問題：「李靖不是迷路了？他怎麼逃命啊？」說得也是，這傢伙聽故事還真認真。有趣的是，古典裡的「宿命論」就這樣輕易被諾諾給顛覆了。

由諾諾聽故事的反應看來，阿嬤應該可以不用擔心諾諾或海蒂在學校被同儕霸凌了；阿嬤開始要擔心諾諾會不會霸凌同學？會不會在姊姊受了委屈時，兇悍地為姊姊動粗討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