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名敦
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被喚醒了。
前些年,一向健康的他在晨間運動往返的路途上,意外被鐵鏈絆倒。根據他的說法,倒地的瞬間,他試著雙手撐地,好減緩衝擊。但到了這年紀,反應的速度終究跟不上想法,「啪」的一聲,他的髖骨應聲斷裂。一條不甚清晰的街道上,只有他和他的腰腿,比刺骨透膚的凍還要清醒。
恍惚裡,我再次聽見爺爺的叫喚,趕緊起身,「嗯,這次是要尿尿」。我輕曳著,他循著床沿緩緩向邊角的活動便盆「踱」進,每一次,一小寸,似都用盡氣力。到了床角,調整好等會預備騰移的方向,輕輕的以客家話說了聲:「好了!」我將他環抱起,空虛虛的,恍如一陣風,完全不似先前的凝滯笨重。一起一落,輕置在便盆座椅上,兩人再七手八腳的拉下褲子。終於,爺爺可以放心的上廁所了。
便盆上映出一道瘦骨嶙峋的狹長陰影。微風自窗隙透入,撩起月曆的邊腳,地上的影似也微微顫動。很難想像,曾經行動自若、談笑風生的他,竟比廉頗的老況還要不堪。辛棄疾〈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裡的「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一句自嘲,如今想來更是唏噓。
自從爺爺跌倒後,舊友故人紛紛上門探望,熱絡的門庭裡,經常有笑語,而他病後初癒的慘澹面容上,也漾著一份光彩。然而,沒有人料得到,這復原的路,竟漫長的難以想像。日子一久,熱絡的探望也漸趨平靜,曾經約定好的再見,似將不會兌現。就算勸著爺爺打電話與他的朋友敘敘舊,他也只是淡淡地擺了擺手說:「人家也忙,有看過就好了。」
一句平易如斯的話,聽來卻令人鼻酸。
等待康復的時光,他總要我推他至窗旁,看看天空、看看飛鳥、看看鄰居孩子在巷裡追逐嬉鬧的模樣。接著,目光停滯在巷口,任憑一下午的喧鬧。有時候,看著他眺望的背影,好奇著在沒有表情的腦海裡,究竟是一幅什麼樣的光景?是「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的豪氣?還是「老驥伏櫪」的顧影自憐呢?儘管骨折處已然封上鋼釘,但他與他的曾經,終將斷裂成兩截,只能在遲暮裡細思回憶。我想,曾經戰功彪炳的老廉頗,當時的心理恐怕也是這般難受吧。
「我好了!」爺爺的叫喚,將我拉回凌晨裡還清醒的現實。
便盆清洗乾淨後,爺爺也努力的穿好褲子。再一次,騰移至床角,像蝸牛般拖行著,回到原位,攙扶躺下,替他拉起棉被,蓋上。悠長的氣息聲輕輕傳來,抬頭看了時間:四點二十。「嗯,還可以再睡一會」,我轉身走回房間,身後卻窸窸窣窣起來。還以為爺爺有什麼需要,便又探頭向房內確認了一眼,只見他眼睛睜得亮亮地望著我,似有什麼話想說。
正想張口問,一句「謝謝」,微弱卻猝不及防的,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