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林

擁有第三類組背景的我一直相信，在二十一世紀各類資訊、政治、科技的激烈演化下，「一夫一妻制」、「忠實」、「真愛」這類東西將會是瀕臨絕跡的物種。男女交往並結婚會是為了傳宗接代而不是為了愛。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的男友就是屬於保育類的人種了。因為跟我交往不到三年的他，去年六月又鼓起勇氣對我做了第三次求婚，即使他知道我是不婚主義者。

他第一次求婚時，我剛考上研究所。他跟平常一樣，穿著他很喜歡的 Nike 上衣——正面打著大勾勾，背面寫著紅色Just Do It的那種。他常說如果每個人都把這句話當座右銘的話，這個地球就不會轉得這麼慢，因為很多該做的事就不會被我們給「想」掉了。當然包括結婚生小孩那種事。

那天他約我到一家位於樓頂的玫瑰園用餐，說要慶祝我考上研究所。我們點了兩套最貴的西式餐點，還有模有樣地倒了香檳來喝。他說這種奢侈是應該的，因為我值得；不過他也承認那也是因為他想喝。我們有說有笑吃得很開心。

用餐完畢之後，服務生過來收餐盤。之後沒多久，他又遞來一個蓋著鍋蓋的大盤子放在我們桌上。男友緊握自己的雙手，眼神堅定卻流露著羞澀，他露出他那迷人的兩顆小虎牙對我說：「這是飯後甜點。」服務生見到男友的點頭後，慎重地打開鍋蓋。我見到裡面擺著一盤用巧克力、草莓、薄荷葉裝飾的碟子，上面用紅色的醬料寫著「Will you marry me?」句子的下方還放著一枚用十六顆小鑽石組成的8字形戒指。

我盯著那四個英文字看了好久好久。我哭了。但我沒讓淚水流下來。我扭扭鼻子，把淚水一滴滴地吸進我喉頭，然後朝盤子上的那個問號吐了一口五味雜陳的口水。

他的意圖像極了典獄長手下的探照燈，把我一直想隱藏起來的祕密照得無所遁逃。盤子上寫的字，跟他嘴裡清晰的問句，像數顆隨後發射而來的子彈射向我胸口。一顆，兩顆，三顆，然後第四顆。顆顆正中下懷。我像個當眾被活逮又被抓回監獄的逃犯一樣哭了，氣到心中嚎啕大哭。

他明明知道我不想結婚，也不能結婚，他還是開口問了。我之所以堅持不婚，不是因為我不愛他，也不是因為我們關係不倫，更不是因為我想等待條件更好更迷人的白馬王子。

「難道我們不能就只是玩玩？難道我們不能跟現在一樣維持男女朋友的關係就好？難道我們一定要去面對婚姻所帶來的責任？難道你不想要小孩？難道你願意一輩子被家人指指點點說你娶了一個不像樣的老婆？」我劈里啪啦地丟過去一堆亂刀滿天飛的問題。我不知道那些問題有沒有刺傷他，不過我看到他的臉跟盤子上那個被我用口水吐到的問號一樣也糊了。

當時的場面十分尷尬，我無法記得在場的人有多少，或是我在那邊哭鬧了多久，我只記得服務生最後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他們一小時前就已提早打佯，現在店得關門了。

男友像扶著重度傷殘病患的我離開餐廳。在回宿舍的路上，他一邊聽著我鼻子的眼淚聲，一邊叫我不要想太多。他說人類有很多負面想法其實都不是天生的。我們本身是全身潔白的北極熊，沒有必要把自己想成是斑點重重的麥丁狗。

這種高深的話語，對我來說像一場耳邊風，當時覺得他說這些話的目的只是想要我嫁給他。我持續用鼻子來哭並朝他吐出淚水混著口水的涕。他笑說我的鼻子已經進化為眼睛，可以名副其實地用鼻孔來瞪人了。

當晚他在我們睡覺前回答了我在餐廳時丟給他的最後一個問題。「我願意。」我謝謝他，並回給他大把大把真切的淚水，因為這次我用眼睛哭。可是之後我還是沒有戴上那顆戒指。我要他把它賣掉，或給其他人戴。他露出他的虎牙，皺著眉毛嚴肅地對我說：「這支戒指是魔戒。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戴它。我等妳。」

第二次求婚時是十一個月之後，那時我已經在準備碩士論文。當我在電腦上分析實驗得來的數據時，有人敲了我的電腦。是一個臉書上叫「Yes?」的人。他的檔案全是空白的，沒有照片、沒有朋友、沒有動向，像是某位無聊人士想打屁或詐騙時設的假帳號。但是他留了一句話：「佛拉多找到魔戒了。Yes?」

自從玫瑰園事件的幾個月之後，在讀書之餘我跟我男友仍過著情人般的生活。但是有一天我趁著他出差的時候，偷偷去其他縣市當掉了那顆8字型的婚戒。我也搬了家，換了我所有的社交帳戶。想讓自己專心，也想讓他死心。

我盯著那句留言看了良久，下意識地摸摸那個「Yes?」，發現他這次的問號不是醬料做的，還寫得比第一次的更大更堅實。問號沒糊，倒是我的眼睛跟臉糊了，糊得像要送進烤箱前的麵團似的。看來愛看冒險小說的他，要找回失落的戒指跟女友不是難事。我伸手過去搖醒那隻無聊到正在打瞌睡的游標小白犬，逼它吠出自己也不願意的回言：「魔戒喪人心智。把它丟進火山吧！No.」

第三次是去年六月，鳳凰花開，我成功地穿上了碩士袍，在校園裡我驕傲地像隻剛下完一窩蛋的孔雀，穿梭於人群與掌聲中。我見到家人、師長、同學、學弟妹們，還有遠處一位躲在樹下的男子。

他鬼鬼祟祟，畏畏縮縮，一副心懷不軌的樣子。不過我也見到他穿著一件我再熟悉不過的Just Do It上衣。他見到我認出他之後，啟動他那台野狼機車，往人群的方向緩緩騎了過來。人們紛紛往兩邊站開，讓出了一條路給他，好像皇上駕到。

他在我面前停了下來。我問他：「怎麼？來恭喜我？還是來告訴我你自己的好消息？」他什麼也沒有說，只遞給我一張證書。小小張的。不是什麼碩士、博士、證照或結婚之類的證書。它是一張醫生開的證書，上頭說明我眼前這名男子於去年四月做了一個很成功的結紮手術。我把那張證書丟向他的臉，然後罵：「你瘋了嗎？天底下的女人這麼多，你怎麼不另外去找一個比我像樣的女人結婚？現在哪有男人願意為一個女人做這種事？你瘋了嗎？」我不顧形象地亂罵。驕傲的孔雀頓時成為落水的母雞。

不過他這次有心理準備了，他從背包裡拿出一雙球鞋，是我搬家時忘了帶走，旁邊也畫著大勾勾的那一雙。「換上它。趕快跟我一起走吧。我現在也是麥丁狗，怕糗，怕人家笑了。」他拉我上他的機車。出乎我意料地，這次我順從了。我脫掉腳下的高根鞋，換上球鞋，跨上他的機車，跟他一起逆風而去。身後留下一群被沙塵跟我們的對話噴得一頭霧水的人。

那天晚上我終於讓他幫我戴上他的那支魔戒。不是因為我可憐他對自己未來的決定，也不是我幸災樂禍他也跟我一樣成了不健全的人。而是我發現了，在很多美德即將絕跡的世紀，男女之間產生真正愛情的可能性。

他知道我在二十歲時，得了先天性惡性子宮肌瘤而失去了生育能力。他說：「在未來的日子裡，我願意與你乘風一起飛。即使是逆風也一樣。」我回他：「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