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禾月
推算起來,那年我九歲。民國四十七年九月二十日,媽媽生下了我們家最小的弟弟──應君,依稀記得,媽媽在老家做月子的模樣和麻油的香味。
過了兩年,爸媽將小弟從工作地帶回老家,和祖父母及我們兄弟姐妹同住。小弟白白淨淨、雙眼明亮,極為可愛,最討喜的是,他常伴著村子裡各家收音機的音樂起舞,靈巧的模樣人見人愛。
好景不常,大約一年後,經過兩次高燒昏厥,小弟的眼神走了樣,慢慢地不再跳舞,不再與人對話,常常自顧自地動著嘴巴,不知所云。祖父母看了著急,要忙碌的爸爸媽媽無論如何得帶小弟去看醫生。什麼醫生呢?除了我們常去的小兒科,其他的就是求神問卜了,還有無數偏方,唯一切皆枉然!
小弟就這樣,完全失去了往日的神采,變得躁動不安,嚴重的時候,還不停地用雙手拍打自己的頭,我們只好用背帶綁住他的雙手。直到現在,每每想到這一幕,我總會因此而落淚。為何這樣的苦難,會突然降臨到天使般的小弟身上?我百思不得其解。
人的腦袋,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結構?不是也有很多人發高燒嗎?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即使後來我們帶小弟住進台大兒童心理衛生中心,詳細檢查了六周,卻仍然找不出原因,只能繼續吃最初小兒科開的鎮定劑。
上帝啊!您不是造了一個好好的小帥哥嗎?怎麼又把它弄壞了呢?
就讀師專時,我常常會帶著小弟外出,坐火車到崎頂海邊踏浪,每次看到火車進站或是浪打過來,他就會很緊張,所幸他當時還小,我可以抱住他、保護他。最遠,我們曾一起到過台北的圓山動物園。也許,我未必知道如何正確地照顧小弟,但真心的關懷,多少能減輕他的痛苦和不安。
等到我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分身乏術,小弟也經歷了青春期、壯年,問題更多、更難處理。這最艱辛的階段,就全由爸爸、媽媽和大哥、大弟承擔了,而我和小弟,仍然維繫著年少時的好感情。
如今,醫學愈來愈發達,小弟的躁動漸漸得以控制。我呢,兩個孩子已經成家,所以回娘家探望他的時間也比較充裕了,但主要照顧者還是大弟。十幾年來,每天的生活打理、陪伴,可謂長照中的長照,大弟常說自己是在修行。
幾年前的一天傍晚,在小弟居住的小套房窗邊,我和他手貼著手,輕輕打著節拍,用客家話唱念著「阿彌陀佛」,逾千遍。伴隨他安穩的眼神和我滿臉的眼淚,氣氛寧靜悠遠,時間彷彿靜止了。多美好的黃昏,只願此身雖異性常存。
我學佛不深,偶爾有幾次機緣參加佛教的儀典,在恭敬虔誠的氣氛中,領悟到世事緣起幻化,自然也全神想著小弟。不捨他終生心靈被禁錮,想問,他受的苦究竟是因何而來?難道,真是菩薩化身為度我們而來?
年歲漸長,對「無常」有了較深刻的體會,知道「無常」才是「常」,我們只有面對、接受、承擔。小弟身心的苦難,磨礪了我這個大姐的心智,讓我的教育工作,更慈悲寬容;讓我的人生,更知足感恩;也讓我的付出,更純淨無私。雖然未臻完美,但總有趨仁行善的動力。
辛苦了,我的小弟,用你的一生,做我的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