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時雍
暮色收復了光的一刻,延伸的柱列齊集鼓譟,如管風琴的嗡鳴,橋拱的幽暗之處像魔術師的帽袋,反覆反覆地,自深處拉出黑絲帶,一會,便纏縛整片黯藍的夜空。
那幾天的奧斯丁燠熱、無風。豔陽下,行走在空闊的街區,雙頰灼熱,額微汗,眼前的景物蒸騰浮晃,彷彿又回到台灣南方的城鎮。會議次日的傍晚,我和友人自校園裡的會場悄悄抽身,前往西側鄰河的那間咖啡廳。
抵達時日光業已低斜,河面無盡的雙眼,折射著破碎的光芒,磚房、木棧的平台、臨隔的船埠,都沐浴在一層薄薄的金黃,一艘小艇正離岸駛遠,曳出長長的漣漪。那間咖啡廳以莫札特之名。坐在窗邊,對岸不遠,丘陵側身低緩的線條竟形似八里。我喜歡一座城市被河流所環抱著,淡水的淡水河、波城的查爾斯河,科羅拉多河宛延流經奧斯丁的肚腹之間,在地圖上,像伸延的背彎,將戀人的腰輕輕地承托。
幾個月不見,與朋友補上了彼此生活與寫作的近況,聊聊這兩天我們分別從東西岸飛來會合、參加的北美台灣研究年會,各自讀一下書,準備隔日的報告。我們想趁稍晚夕陽不那麼熱,沿河岸走一段路,約莫日暮時分,再乘車往南邊的議會大道橋。
那座橫跨柏德女士湖的大橋,將城南的居民帶進城市的心臟,若望向道路盡頭,遠遠即能看見德州議會古老的建築,圓穹頂、寬闊的柱廊,日晝撒下時,像鹽沙雕成,夜裡巍巍然一座白色的城堡。稍早聽曾造訪的閔旭提起,每天,到了晝夜轉換之際,棲居於橋上的無數蝙蝠便會振翅夜行,飛行的隊伍將綿延好幾公里。
初夏之後,相較彷如永夜的冬季,日長延遲至八點二十餘分才落。來到橋下的公園,草坡上已聚集許多野餐候等的人。沿著河岸的林道步行小段,水面泊停的船艇在葉間隱現。而議會大道橋的墩柱,厚實地佇立在河中初臨的夜色,橋拱深邃如巢穴,是琴風箱的奏鳴。我和友人小口啜著氣泡飲料邊等待著。直到橋上的街燈在某刻同時電火閃爍,映照出滿橋探身,火柴般細細亮起的人影。
灰黯的雲,忽忽便自橋拱深處湧現。初始還分辨不出是夜色或其他;但習慣了幽暗的眼睛,漸次得以在色塊中,析分出點觸的顏料。一隻一隻撲翅夜行的小獸,黑色絲緞的綿長,往月升東向飛翔直至更深更深的宇宙……
當旅程日長,許多時候,我愈感覺自己就像對倒於橋下落單的獸,與世界的白晝遠遠地隔開。有些時候我想起了你,邁叟,而愈感迷惘,為何我身處在這,在那?而這些極美的片刻,奧菲斯所曾歷的幽暗,布朗修的另一種夜,對他者來說,意謂著什麼?
隔日,會議結束之後接著晚宴,與會的學者們成群成群的,吃飯、熱烈交談未盡的話題。我獨自坐了一會。而後安靜地離開。
那時月光純白,自仿羅馬競技場的建築牆面,早升於透明的天空。我從校園往南,途經了白色城堡,復順著議會大道散步著。經過派拉蒙劇院。在天色漸暗時,走進酒吧密聚的街區。那幾天正值西區冠軍賽,吧台上的電視都正轉播著火箭與勇士系列球賽,沿街喧譁。
來到河邊業近九時,夜空已將暮色盡數收回。蝙蝠離巢,黑橋寂靜。我逆著人群,從橋的這一岸,走到了對岸。再從那一岸,緩緩地,疲倦地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