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珮如

九十六歲的王媽媽是我二十年老鄰居，重聽多年，這兩年有些失智現象。那日她拄著助行器，站在我私人音樂沙龍「金屋藏膠」門口往內探頭，我趕忙開門跟她打招呼，並攙扶她進門。

「這是給人聽音樂的地方啊？」

客廳裡，收藏的百年留聲機，正播放著周璇的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

王媽媽嘴角揚起，興奮地說：「這首歌我記得，三十幾歲時和先生住在上海，聽的就是這歌。」

咦，她不是重聽嗎？但我從她的眼神，看見了許久未見的光芒，忙不迭地欣喜回應：「是啊！王媽媽您有空就下樓來，我多播幾首給您聽聽。」

一曲唱盡，老人家眼中的光芒瞬間渙散。她一臉狐疑並慌張地看著我說：「抱歉、抱歉，打擾了，妳新搬來的啊，搬來多久了？這是給人聽音樂的地方嗎？」

我訝然留聲機的音頻能穿透時空，越過千山萬水，喚起老人家的深層記憶，即使王媽媽瞳孔聚焦閃動的光芒是那麼短暫。這讓我想起年初，招待婆婆平日一起晨運的朋友來聽老歌，這群阿公阿嬤加起來超過二千歲，當留聲機裡傳來葛蘭演唱「花生米」的歌聲時，他們的眼神發亮，笑容燦爛，身體隨著輕快樂聲搖擺，散場時大家都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告訴我「好喜歡這樣年輕的感覺！」

音樂，真是感染力十足的魔藥啊！這兩次的音樂分享經驗，不斷刺激我去思索一個大家早晚都會面對的人生課題：每個人都會慢慢變老。於是我開始規畫「生命的兩端─百年留聲機和老黑膠唱機公益巡演」，對象是養老院和幼兒園，希望藉由音樂喚醒銀髮族的回春記憶，也讓身處虛擬世界的孩子們，看到、摸到實體的古老唱片，直接聽見好聲音。

巡演第一站是萬芳安養長照中心。一位九十二歲的爺爺，是好友的公公，也是該中心最活潑可愛的黑狗兄，在我們場勘時，他一聽到活動內容，就非常興奮地點了幾首拿手的日文歌，希望我們能事前將黑膠備妥，還特地吩咐親人從家裡翻出他珍藏數十年的手抄歌本，準備在活動當天大顯身手，熱情獻唱。

他積極參與的熱度，和其他幾位老人家的冷漠神情成了強烈對比。活動當天，在我們搬機器布置場地時，九成老人家的眼光有默契地鎖定在離地面三十度的位置，但隨著義工身影的移動，有幾位開始緩緩地用眼角餘光瞥看動靜。

活動正式進行，當骨董唱機播送出老人家熟悉的經典旋律，上海百代老歌、日語演歌、國語、台語老歌，聲音精靈在空氣中竄動，樂音仙子也揮舞著魔法棒灑著金粉，那一張張陳年僵化的臉部線條慢慢軟化，從微笑、拍手、嘴唇無聲開合，逐漸推展至左右晃動著身體，到小聲跟唱。

全場最High的黑狗兄爺爺，頭戴紅帽，右手拿著私房歌本，大聲唱著，他那因二次小中風而不太聽使喚的左側手腳，完全擋不住手舞足蹈的熱情；有些沒唱和的老人家也拉著義工的手，眉飛色舞地細說從頭，有的描述自己的音樂經驗，有的分享年輕時曾有過的豐功偉業。

結束時，幾位老人家有點不好意思，小聲渴望地問義工：「什麼時候還要再來？」

那一刻，我們都相信老人家今晚會有個跳著音符的美夢。未央歌，歌未央，我和義工朋友們還會繼續巡演，幫老人家開啟一扇扇記憶大門，祈願共擁樂音菩提心，同修美好老歲月。

而生命的另一端—幼兒園首部曲，我選擇由我三個孩子的養成教育起點「信誼基金會實驗托兒所」開跑。對於一群如海綿般，正用力快速汲取身邊所有養分和感知的孩子們來說，學齡前階段正是美學觀念形成的起始，我希望藉由聆賞好音樂，來幫孩子們播下音樂美學的種子。

每個人內心深處都有專屬自己的懷舊時光寶盒，我期許藉由留聲機、骨董唱機、老唱片這些老物件的靈魂，以及老聲音的磁場，新舊能量交替、轉變，衍生出更多的喜悅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