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阿滿

我是一個毒品施用犯，在身體戰勝不了心癮的情況下，在監獄屢進屢出已有六趟了，每逢過年倍思親的賀年卡，也早已忘了寫過多少次。初聽老師說，希望同學能盡量投稿，把受刑人在監獄服刑，與家人無法團圓的心酸、思念，透過文字表達出來。於是我靜下心來思索著，沒有自由，又無法與摯愛的親人團聚，這該是多麼教人心酸且悔不當初的心情。這本該是篇血淚交織的思鄉囚情，但我想了又想，企圖找出那種情緒卻找不到……因為，從我大約二十四、五歲沾染吸毒惡習，二十六歲開始進出監獄後，直到今年四十七歲，我早就不知道「過年」是什麼感覺了。

沾染毒品後，為了施用毒品需要大量金錢，於是我也不落俗套地開始販賣毒品。今生最亮麗的青春歲月，可以說不是在關，就是遊走在法律邊緣，東躲西藏、心無寧日地過日子。尤其是每年年關將近的強力治安掃蕩，冬防、春安演習，為了怕回家被警察抓到，別說圍爐吃年夜飯了，就連回家看看雙親、包上一份聊表孝心的紅包，都不敢多留片刻，總是偷偷摸摸回家又匆匆忙忙離開。當然，除了警察，更深層的原因是，與家人團聚時，總覺得自己無法面對他們，怕多留片刻，母親抑或是姐姐會問起：「你現在還吸毒嗎？還販毒嗎？」那種心情，無法僅僅用「心痛」兩個字來形容，明知道家人對我的期待和關心，我卻無力戰勝心癮，讓一家人為我擔心、害怕！

我尤其難以面對母親。她是個傳統鄉下婦女，我的父親三十多歲即因肝癌早逝，母親憑著一分堅毅，帶著我們從彰化王功沿海一路流浪到台北。母親一直忙於工作，為了一家溫飽，幾乎很少回到我們的租屋處，因此當她知道我施用毒品，「子不教、母之過」的想法，讓她無法不責怪自己。也因此，我更怕多留一刻，又會看見母親淚眼婆娑地對我說：「原諒媽媽沒有好好教育你。真的沒辦法戒了嗎？如果有什麼方法，不管要做什麼，媽都願意為你做。」我在心中吶喊：「我也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啊！」但終究還是只能無言地快速轉身離開。那一刻，淚早已潰堤，心也被撕碎，心想，為什麼要過年？別了吧！

只要我一日吸毒，全家受苦的戲碼便難以止息。然而，施用毒品我真的快樂嗎？其實，施用時的暫時舒緩和刺激，永遠比不上使用後內心的煎熬和矛盾。但是不能否認，毒品確實有著教人無法控制的致命吸引力。因此，千萬別小看它的誘惑力，更切勿對自己的意志力自視過高，才不會不慎落入和我一樣的處境，使自己的身心都陷入毒海的深淵中。

實話說，吸毒這二十多年來，也唯有在監獄內，沒有毒品、沒有恐懼，也沒有面對家人的不安和愧疚，才能真正讓我體會到過年的氣氛。沒有經歷過的人或許覺得不可思議，這卻是我最真實的感受。面對一房十五位同學，我相信想家、想念某種事物與情景的心每個人都會有，也因為大家都有著某種觸動，更能同理房內每個人的心情。雖沒有人說出來，但相信彼此都懂，於是，大家同心協力、共同營造出過年的的氣氛。

從購買年貨那天開始，同學們便開玩笑道：「看！我們現在住在這裡，有二十四小時全方位警衛，環境清潔、空氣清新。而且採買年貨還不用出門，紙筆一寫就有專人送至各場舍，五菜一湯，豐盛又美味，菜色可比五星級飯店，安全又衛生。十五個人剛好一大桌，年紀由長至幼都有……」這種和樂自在的片段，引發了我對自己的期許：出監後，我要這樣快樂地與摯愛的家人一起度過。

歡歡喜喜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到了晚上，熄燈睡覺的晚安曲傳來，我平靜地躺在舖位上，眼看著若隱若現的煙火，聽著高牆外傳來陣陣的爆竹聲，輾轉反側。看著房內同學幾乎沒有人睡著，每個人都若有所思地想望著什麼，正要翻身，卻望見白天逗大家開心的那位同學，眼角閃亮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