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玉蕙

姊姊海蒂自前年從幼兒園中輟回家後，一直到今年九月又賈其餘勇，報名了幼稚園。五歲多，照說成熟了不少，卻在開學之初，仍舊啼哭不止。第一天，進了教室，連椅子都沒坐上，就又黏著著媽媽離開學校；次日，媽媽只陪讀了一個多鐘頭，連點心都來不及吃，又忙不迭跟著回家。終於在第六天出乎意料地撐到黃昏下課。那日晚上，她跟阿嬤炫耀：「我一點都沒有哭。很厲害吧。」阿嬤才放下心。沒料到，次日早晨媽媽回來時，又洩氣地說：「剛剛離開教室時，姊姊又哭了。」

媽媽上班後，諾諾乖乖坐在地板上玩拼圖。阿嬤邊吃早餐邊跟她閒聊，問她：「姊姊上學哭了，妳會捨不得嗎？」「會啊。」她低眉回答。「那妳會不會想讓她不要去上學，乾脆回來陪妳玩？」她抬起頭，正色回答：「不行這樣，不去上學，以後她怎麼當明星？」姊姊上學是為當明星嗎？阿嬤失笑。

阿嬤忽然想起，一回，姊姊告訴阿嬤：「我其實想當警察。」阿嬤隨機教育：「當警察很好，但當警察要很認真吃飯才行，身體壯壯才能制伏犯人。」姊姊當下反悔，轉而說：「那我不要當警察，還是當明星好了。」阿嬤又接著說：「當明星也不錯，但當明星要好好念書才可以變成大明星。」妹妹可能是聽到當時阿嬤跟姊姊的對話，小孩記性好。一會兒，姑姑出來，問小姪女：「諾諾有沒有想念姊姊？」諾諾回：「我沒有想念姊姊。」舉家譁然，諾諾很快接著說：「我只是愛姊姊。」這是「愛她不能害她」的信念履踐嗎？

過了幾日，吃午餐時，諾諾忽然問阿嬤：「你知道姊姊現在在學校做什麼？」阿嬤說：「應該跟我們一樣還在吃午餐吧！」阿嬤問她是開始想姊姊了嗎？她說沒有，強調：「我只是想知道她現在在做什麼？」阿嬤說：「這樣就是想姊姊啊！說不定姊姊也在問她的同學：『不知道我妹妹現在在做什麼？』妳覺得姊姊在學校會想妳嗎？」諾諾想了一下說：「應該會。」阿嬤說：「那就對啦，姊姊想妹妹，妹妹想姊姊，很棒啊。想念就說出來，不用害羞的。」

黃昏，姊姊回來。阿嬤提起妹妹想念她的事，順便問姊姊：「那妳在學校有想妹妹嗎？」姊姊很坦率說：「沒有。」妹妹正低著頭畫畫，沒說話，但顯得有些尷尬。阿嬤趕緊再問：「哇！妹妹很愛妳，妳去上學她好想妳，原來妳都不想她。」姊姊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說：「我今天在學校好忙，還去地下室作運動，都沒時間想念。」「所以，妳是愛妹妹的，只是沒時間想念她？」我感覺妹妹低頭畫畫的手停了一下，直到姊姊回說：「嗯，對。」妹妹才放心地繼續畫下去，緊張的情緒似乎隨著正面的答案消逝了，阿嬤也鬆了口氣。

晚餐時，姊妹互別苗頭，看誰吃得快。諾諾跟阿公、阿嬤、姑姑說：「我跟姊姊一組，小朋友跟小朋友比；妳們三個大人一組，不要參加我們的。」姊姊飛快吃完了，妹妹轉換說法：「我們不必跟『對方』比，只要跟『自己』比就好了。」三歲娃兒好會見風轉舵！

姊姊吃完飯，開始喝湯，諾諾也要。阿公正拿碗要盛，姊姊厲聲阻止：「沒吃完飯，不要給她喝湯，她都是被阿公寵壞了。」阿公好乖，立刻停止添湯。妹妹沒有力爭，只要求阿公餵她。姊姊又端出架勢幫阿公否決，要妹妹自己吃。她嘮嘮叨叨的，聲色俱厲像個長輩一樣兇妹妹：「趕快吃！」妹妹不敢反駁，只委屈地望向阿嬤。

阿嬤也跟著端出長輩臉，跟姊姊說：「有阿公、阿嬤跟姑姑在場，妳比較小，不用妳來訓妹妹，我們大人會管她。」姊姊脹紅了臉說：「我是姊姊欸！我做姊姊不能管她，那有誰能讓我管，我是她的姊姊欸。」說得也對，好不容易才升格做姊姊，連一點「訓人」的福利也沒有，算什麼姊姊！

阿嬤只好道德勸說：「好！妳可以管她，但當姊姊的，跟妹妹說話要溫柔，才是好姊姊。」姊姊又反駁：「我先前有溫柔地叫她認真吃，她就是沒聽，我才兇她的。」阿嬤說不過她，問妹妹：「先前姊姊有溫柔勸妳嗎？」諾諾赧然點頭。阿嬤無奈道歉：「好吧，溫柔勸導的時候，可能阿嬤沒看到，錯怪妳了。但妹妹看來也已經知道錯了，而且她那麼愛妳，妳不是也很愛妹妹的嗎？能不能不要對她那麼兇？」姊姊沒回話，收拾了伶牙俐齒，聲音變得小小的：「她每次都這樣，我是愛她才管她的。」

說起這對姊妹也真是一對歡喜冤家。諾諾人來瘋，纏著姊姊玩，撞這碰那的，屢經警告，也不收斂，經常因此肇禍。不是手舞足蹈地老踢到姊姊，就是擠過來湊熱鬧，拿畫筆在姊姊紙上塗抹。姊姊喝斥或拒絕幾次不管用，氣得收起簿子，不小心揮到妹妹的臉，或氣得用力起身，一不注意，讓妹妹跌個四腳朝天，跌倒的才開始放聲要哭，姊姊一看惹禍，先就哭了。

前日，妹妹被揮到額頭才小哭，姊姊道歉說對不起後，自己的眼淚就大顆大顆落下，哭得好慘。阿嬤好奇問姊姊：「妹妹被妳打到，妳倒哭得比她厲害！這是什麼道理？」姊姊邊哭邊說：「因為妹妹被我打到會很痛，我捨不得。」阿嬤啼笑皆非問：「妳是因為捨不得妹妹痛而哭？那妳都知道她會痛還這樣！」姊姊抽抽咽咽，細說曲折心事：「她會很痛我捨不得，但是她每次都不聽我的話，我說了好多次不要了，她還是一直鬧我，我真的很煩。我也不想這樣不小心打到她，但是就是每次都會變成這樣。」

阿嬤好同情，回頭責備妹妹：「諾諾！姊姊說不要就不要了，妳為什麼還不停止？難怪姊姊心煩，妳這樣是不對的。」妹妹說：「人家只是想跟姊姊一起玩，姊姊都不肯。」阿嬤回頭跟姊姊說：「妹妹因為愛妳，想跟妳一起玩，妳當姊姊的，要愛護妹妹，不要那麼孤僻！」

姊姊停了哭，問：「孤僻是什麼？」「孤僻就是只喜歡自己玩，不肯讓別人跟她玩。」姊姊聽了又開始掉淚：「我只是有時候不跟她玩，跟她講，她也不聽，而且後來我打到她，都有跟她道歉；她先前鬧我都沒跟我說對不起，我真的很討厭她啦。」她開始演繹阿嬤前些天跟她說的「先禮後兵」成語的先後順序，愈來愈覺得委屈。阿嬤只好又回頭跟妹妹說：「諾諾，那妳要跟姊姊道歉！」諾諾忘了哭，跟姊姊說：「姊姊！對不起！」

就在不停的妳告狀、我道歉和哀嚎、哭鬧、辯解交織中，阿嬤日日左右調停，終至辭窮髮白，逐漸衰老下去；而這對歡喜冤家卻因滔滔雄辯，練就絕佳口才而逐漸壯大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