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銀釧

「每條都不一樣，當大家聚在一起，所有的項鍊拼貼起來，就是一幅恆春的風景，就是我想說的話。」「無論發生什麼事，春天一直都在。山海牽手，星星閃爍。」我們相聚，項鍊依著項鍊，連接出秀貞的話語。這是她珍貴的祝福。她給我們的是永恆的春天，一如恆春地名。

「山海牽手，星星閃爍，花朵盛放。好美。」

朋友們端詳我帶來的手工項鍊，邊看邊說著項鍊上的手繪風景。

「藍色的底，紅色的花。花蕊是一點點黑色，花朵圍成圓圈，一朵追著一朵，成為無止盡的循環。」

「這一條最特別，花中有花。花朵的心是藍色的，每朵花有六個黃色花瓣，四朵花相依偎，外圍是八個以黑色線條勾勒的花瓣。」

項鍊閃著光。那抹光映在每個人臉上，友人抬起頭，眼神裡也有著來自項鍊裡的光。

那光是從恆春來的。秋日下午，恆春的光閃躍在台北一棟老房子裡。一會兒之後，那光跳上窗外的樹梢，跳上葉片間。

多年來，我戴著這些項鍊。常有人問，可否幫忙買一個？我搖頭。有人再問，那麼，這條賣多少錢？一千元、一萬元、十萬元？

我依然搖頭，輕輕回道：珍貴的手工項鍊，無從也難以標價。

這手工項鍊的材質不是鑽石，不是黃金，是一些陶瓷與鐵線、金屬編織，上面有手繪的畫，是一個恆春的記憶。

這些項鍊是我的內心海洋，繪有恆春的山、恆春的海，以及恆春南門的光，都是我的好友秀貞做的。

我十九歲時在台北認識秀貞。她比我大三歲，有著黑亮的大眼睛、飄逸的長髮，笑起來還有甜美的酒渦。

那時，她住在台北的木柵區。我們幾個朋友在一個落雨的夜裡，來到她的住所。

她租了個房間，巧用布匹，將老屋裝置得像一幅畫。還記得初相逢時，她說：「你們正站在我的畫裡，成為畫的主視覺。」

彼時，她讀實踐專校（實踐大學的前身），學的是設計。我們在她屋裡喝茶、談天。大家都還年輕，聊起未來，各有嚮往。有人說將逐夢千里，有人說將尋訪浩瀚世界。她堅定的說：「將來，我要回恆春。」

她家世居恆春。母親是助產士，父親種田，哥哥從事漁業工作，姐姐教書。畢業後，她從台北搬回恆春。後來，我們總是在恆春相聚。

她帶我們去看三面環海的自然景觀，一起看著太平洋、巴士海峽和台灣海峽，欣賞海洋不同層次的蔚藍；我們共同探訪茂密的森林，唱著恆春民謠，繞著古城散步。

她以手工項鍊記憶著她在恆春的生活。一些鐵線繞起畫有蟲魚鳥獸的陶瓷畫，大約半個拇指大，再加條線就可以掛在脖子上，成為項鍊。每次相聚，她就送我一條她做的手工項鍊。

「為什麼翻山越嶺，就是要去恆春？ 」朋友們好奇的問。

「因為那兒住著我的好朋友。 」

每回到恆春，都有著難忘的記憶。

我們在餐後吃西瓜，恆春西瓜特別甜，清脆多汁。恆春白蘿蔔爽脆甘美，尤其是白蘿蔔晒成蘿蔔乾，風味十足，令人懷念。

我們曾經去貓鼻頭，那兒有一珊瑚礁岩，形狀像蹲仆的貓。我們去籠仔埔草原放風箏，徜徉在遼闊的草原上。

每次去恆春，她就帶我們在古城裡遊走。我們走到海邊，看海；我們走進山裡，看花草；我們站在稻田邊，看白鷺鷥。

她在恆春老家有個小小工作室，擺著顏料、畫筆等工具。有一年春天，我們住在她家數日，和她一起工作。只見她提筆細細的畫著花瓣，一個花瓣畫了一整天。「等我回來。」我們出外時，她對那畫中尚未完成的花說。

我從恆春帶回她送的項鍊。海水藍的花，在我的頸項間綻放。「那是什麼花？好漂亮。」朋友問起。

那是恆春路上的一朵小花。秀貞為她停下來，看了許久，也不知花名。花朵本來是黃色的，但秀貞為她設想了不同顏色：藍色、綠色、紅色、粉紅色……

「恆春，我們心裡永恆的春天。每次遇見這些小花，就感覺到土地裡處處有著生命力，等待綻放。」她說。

夏日時節，她在恆春飛跑，有時漫步，有時騎車，有時到海邊。

落山風來時，她在屋裡靜靜工作，樸素過日子。

她敲敲打打那些金屬，以色彩繪圖。一些在時光裡消失的花朵在她的項鍊出現。那是她考據阿美族、排灣族、平埔族生活的花，她說那花在時光裡，她把花手繪在項鍊上，璀璨、繽紛、雅致，各有風采。

有朋友不慎遺失，請她再做。她說，那項鍊只有一條，就像時間，一分一秒都不一樣。「那是你的項鍊。你的呼吸與生活就是項鍊裡那些花草的水、陽光和空氣。」

有人稱讚她是藝術家，她淡淡的說：「沒什麼，這只是記憶的塗鴉。」

還記得二十多歲時，她帶我們去看夕陽。那是著名的關山夕照。大家站在一起，眺望夕陽西下。「聽說，三萬年前，關山還在海面下。」據說那兒是隆起的珊瑚礁所組成。「滄海桑田，宇宙會變動。世界來來回回，不停的變化。」這是她的感懷。

生活在變化，人生在變化。

走過青春，我們漸漸迎向初老。生病之後，她除了治療，就是專心製作項鍊。死亡逼近，她仍為親朋好友包裹她親手做的手工項鍊。

送行日，我們從各地來到恆春。她的哥哥阿集依她生前遺言，代她送給每個人一條項鍊。

我們戴上。恆春在我們頸項間閃耀。

多年了，這些項鍊在台灣各地，有些隨著主人去了異國他鄉。我們都知道，她繪的恆春星星在世界各地繼續閃爍。

「每條都不一樣，當大家聚在一起，所有的項鍊拼貼起來，就是一幅恆春的風景，就是我想說的話。」

「無論發生什麼事，春天一直都在。山海牽手，星星閃爍。」我們相聚，項鍊依著項鍊，連接出秀貞的話語。這是她珍貴的祝福。她給我們的是永恆的春天，一如恆春地名。

想念住在那一方小小的項鍊裡。春天、時光與花從未消失。這些項鍊千金不換。因為，春天無價。